《秋瑾·滿江紅》原文賞析
骯臟塵寰,問幾個、男兒英哲?算只有、蛾眉隊里,時聞杰出。良玉勛名襟上淚,云英事業心頭血。醉摩挲、長劍作龍吟,聲悲咽。
自由香, 常思爇。 家國恨, 何時雪? 勸吾儕今日, 各宜努力。振拔須思安種類,繁華莫但夸衣玦。算弓鞋、三寸太無為,宜改革。
這首詞大約寫于光緒三十一、二年(1905—1906)即秋瑾第二次赴日或歸國前后一段時間。這期間作者已先后加入光復會和同盟會,并在同盟會成立大會上,被推為評議員和浙江分會主盟人,對爭取女權和民族解放事業異常熱心。1906年底,陳天華為抗議日本政府無理頒布《取締清韓留學生規則》而蹈海殉國,此事對秋瑾刺激很大,決心旋即歸國,另擇前路。這是一個大的背景,至于此詞的寫作契機,很可能與以下事件有一定聯系:
早在1905年,秋瑾首次歸國之前,即在東京為一被其夫所棄女子蔡競籌款,并攜其一同歸國。歸國后,秋瑾號召國人姊妹“束輕便之行裝,出幽密之閨房,乘快樂之汽船,吸自由之空氣,絡繹東渡,予備修業。”(《實踐女學校附屬清國女子師范工藝速成科略章啟事》)在秋瑾看來,祖國之文明幸福,安知不胚胎于今日之女子。二次東渡后,于1905年秋,秋瑾曾在浙江留日同學中,募捐資助身為人妾的兩個女子,脫離其夫陳范,獨立求學。又鼓勵陳范之女擷芬反抗父命,不做粵商之妾。這些事情不能孤立地視為樂善好施的俠義行為,而是對于作者所極力倡導的婦女解放運動的身體力行。婦女的解放,又是民族解放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首詞好就好在它不僅敢于沖決男尊女卑的樊籬,對歷史上的叛逆女性大加揄揚; 而且有著很強的現實針對性——鞭策婦女積極投入申雪家國之恨的民族解放的偉大事業之中。所以,在這里,秋瑾所譜寫的不僅是女權之歌,更是一曲壯麗的民族解放的樂章。
首句“骯臟塵寰” 中的 “塵寰”,指塵世。“骯臟”,一般指不潔凈,但是當讀作“kǎng zǎng”時,同“抗臟” ,義高亢剛直。秋瑾在其《漫興》二章(見徐自華輯《秋雨秋風集》)其二中有句云“傲骨天成仍骯臟,謀生計拙愧寒酸,”其中的“骯臟”,亦作高亢剛直解。看來這首詞很像是問答式,問曰: 堪稱剛直不阿、獨立塵世的英雄,歷來有幾個是男子漢? 答曰: 料想只有女子之中不斷有英雄豪杰出現。明代忠州人、石砫宣撫使馬千乘之妻秦良玉, 就是一個智勇雙全、文武兼備、功勛卓著的女英雄,丈夫死后,她代領其職,所部號白桿兵,其事跡可歌可泣。(陳按: 秦良玉和下文的沈云英,明史均有傳,今人可據本傳及時論評其功過,秋瑾此說,系一家之言,未必公允)還有明代浙江蕭山人、道州守備沈至緒之女沈云英,諳文事、善騎射,從父征討,英勇果敢,嘔心瀝血,干過一番事業。“醉摩挲”以下三句是說,醉時撫(摩挲)長劍,發出悲咽的龍鳴之聲。
下片的“自由香”,似可解作自由的象征物。“爇” (ruò,又讀rè熱) ,點燃。下片起拍以下幾句可釋為: 自由之香何時點燃、家國之恨何時申雪?愿我輩(吾儕“chái柴”)而今各自努力。“振拔”句中有“安種類”之說,“種類”,此處又是指漢族,或許會被認為含有一定的民族情緒。但是,今天完全可以把“安種類”釋作拯救民族危亡。事實正是這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婦女的徹底解放,或者說女界的振興(“振拔”),必須建立在振興中華的前提之下。婦女要自覺地投身到民族解放的事業之中,不要追求“繁華”,即不要過分講究穿戴打扮,也不要以衣飾的貴重為榮耀。“玦”讀作“jué決”,是一種環形有缺口的古玉器名,依照《荀子·大略》: “絕人以玦,反絕以環”的說法,古人以玦為與人絕交的象征物,但是這里是用作婦女的裝飾物。
秋瑾提倡婦女解放,并不是泛泛地高唱豪言壯語,而是從反對納妾、嫖賭,爭取男女平等等具體事情上做起。此詞結拍的“算弓鞋、三寸太無為,宜改革”,就是要首先打破束縛婦女手腳的枷鎖。纏足是對女子人身和精神的雙重摧殘。一般女童從三、五歲起即纏足,足彎曲如弓,稱弓足,所穿的鞋子稱弓鞋。“三寸”即“三寸金蓮”,亦指女子纖足。本文不是要具體考察婦女纏足起訖于何時,但據趙翼《陔余叢考》和張邦基《墨莊漫錄》,均謂弓足起于五代。今天不管城市和鄉村,七、八十歲以上的婦女弓足者大有人在。那么,誕辰迄今已經111年的秋瑾,更是在劫難逃。據記載,秋瑾婚后喜著男裝,這說明當時已放足。她還曾將自己出嫁時的一雙鞋子,以“改裝無用”,贈送盟姊吳芝瑛。這大概可以證明,秋瑾是以實際行動糾正婦女纏足的弊端。如果說此詞上片對于秦良玉和沈云英的過高評價,以及對“男兒”的籠統揶揄,我們尚難以茍同的話,那么下片對于自由、女權的追求和維護,以及對家國的深情,至今仍不失為女界之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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