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匿名帖》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里管尼僧⁽¹⁾。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里管尼僧⁽¹⁾。

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²⁾。

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好聲名!

【注釋】

(1) “西貝”二句：西貝草斤，即賈芹。水月庵，尼姑庵名，賈府的家庵。尼僧，女僧人(尼姑)。

(2) “窩娼”句：窩娼聚賭，窩藏娼妓、聚眾賭博，這是匿名帖上夸大的話，實際是賈芹只和一個女尼、一個女道士“勾搭上了”，并沒有窩藏娼妓;賭博也沒有實事，只是飲酒猜拳。陶情，陶冶性情，這是匿名帖上的諷刺話。

【譯文】

賈芹這小子年紀輕輕，就得了個美差，到水月庵里管起女僧。他一個男的周圍聚了多少個女的，窩藏娼妓、聚眾賭博敗壞風俗，他卻當作是養性冶情。榮國府派遣這種無才無德的子弟來辦事，真是落得了好名聲!

【鑒賞】

匿名帖事件故事曲折，涉及的人物各有表演，事情平常卻又很精彩

寫小說的人都知道，日常生活中經常發生甚至天天發生的事情，寫得不重復雷同，這是最難的事。一部洋洋灑灑近百萬字的《紅樓夢》，就內容來看，大部分都是賈府在日常生活中經常發生甚至天天發生的事情，非但不重復雷同，而且精彩紛呈，情節串連緊密，不見松散，可見曹雪芹、高鶚作為文學大師所具有的寫小說的高超本領!小說中多次寫到與賈府的家庵家廟有關的事情，看看都是些日常生活內容，卻是各不相同的。這起水月庵內發生的事情就是如此：平常卻又很精彩。

說水月庵內發生的事情平常，真是太平常了。管理水月庵的賈芹和庵內的幾個女尼、女道士一起飲酒作樂，并和其中的兩個發生了風流韻事，平常不平常?歷來跨入寺廟大門的不缺少這樣的人：不是真正看空、一心來修行，而是出于其他各種原因，需要換一種生活環境、生活方式，包括男的女的、年老的年少的。賈府家庵中的小尼姑則是出錢買來的小姑娘，她們隨著年齡的增大懷春思春，搞點飲酒猜拳，甚至尋求點兒女私情等“業余生活”，以調節死水般單調乏味的誦經念佛生活，填補一下寂寞空虛的心靈，實在是沒啥稀奇、平常又平常的事情。再說賈芹，他不是賈政式人物，他是個能說會道、頭腦活絡、會玩樂的年輕小伙子，和幾個“妖嬈”的女尼、女道士“勾搭上了”，比起賈珍、賈璉等賈府的當家人，表面上一派正人君子，骨子里偷雞摸狗來，卻也真是平常又平常的事情。

但是，《紅樓夢》情節浩如煙海，以“水月庵內發生的事情”為內容的“匿名帖”情節，作為情節海洋中的一朵小浪花，卻未被淹沒，而是看得見的，并且自有它的精彩之處。

(一) 故事編得曲折，有聲有色。高鶚不是直接寫庵內發生的事情，而是先寫賈府大門前出現“匿名帖”，門上人神秘兮兮地議論，引起賈政注意;接著寫賈政看了“匿名帖”上的話，“氣的頭昏目暈”，立即采取措施;然后才原原本本地寫出庵內發生了什么事情;又接著寫處理經過，同時寫事情在賈府小范圍內傳開;最后寫處理結果。很平常的一件事情被高鶚編成了曲折的故事，有懸念有揭曉，有平波有高潮，步步深入，有聲有色，非常精彩好看。

(二) 涉及的人物多，表演精彩。事情的當事人不過就是賈芹和幾個女尼、女道士，但是事情涉及的人卻很多，單是當初被買來的小尼姑就多達二十四名，可憐她們被蒙在鼓里，只以為元妃叫去宮里做佛事，先到大觀園住下，正好可以玩賞一下，有些小尼姑是重進大觀園(原戲班小女孩)，“都喜歡的了不得”，卻莫名其妙被鎖在園里空房內，像罪犯一樣被看管起來。涉及的人中表演最精彩的是賈璉、鳳姐、平兒三個人。平兒聽到下人們傳說“匿名帖”，告訴鳳姐時“說溜了嘴”，一副局外人輕描淡寫、很輕松的樣子。鳳姐正好惦記著當年“弄權鐵檻寺”，包攬訴訟，犯下罪孽的事，乍聽有關寺內的“匿名帖”，驚嚇得眼前發暈，歪倒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后來聽清楚不過是水月庵的女尼、女道士的“骯臟事”，才放下心來說：“不管那個”、“與我什么相干”。把個絕頂聰明的鳳姐即將隨著賈府以抄家為標志的全面衰亡敗落，而走到短暫生命盡頭時進行反省(“致禍抱羞慚”、“懺宿冤”)之前，有所預感的心虛、驚弓之鳥心態，刻畫得入木三分。

賈璉是少當家，對二叔比對父親還要敬重、聽話。賈政一則因身份關系，另則因衙門事忙，他不便也無暇處理這種“不成體統的事”，就叫賈璉去全權處理。賈璉是如何處理的呢?他已先考慮到二叔最惱恨這種事，“這場氣也不小”，“鬧出去也不好聽”，倒長了貼“匿名帖”的人的志氣，和賴總管商量，“混過去”這件事;聽了二叔對他說“該如何辦就如何辦了，不必等我”，他又考慮到：“若是辦得一點影兒都沒有，又恐賈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討個主意辦法，便是不合老爺的，我也不至甚擔干系。”他來到王夫人面前，一方面謊說老爺今日沒空，要他來回太太討主意，一方面竭力把事情化小、化無，說這些女孩子都是娘娘隨時要使喚的，“芹兒也不敢行此事”。王夫人信了賈璉的話，即下命令：對賈芹“狠狠的說他一頓”;將女孩子們發還原籍。就這樣，一件對賈政來說，十分惱恨又很棘手的事，到了賈璉手里卻是十分容易、順利地解決了。賈璉的精彩表演在于：既要對賈政負責，因賈政最惱恨這種“不成體統的事”，他必須嚴肅處理，嚴厲處罰賈芹，但他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混過去這件事，這是個很大的矛盾，他必須得平衡矛盾，而他居然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在平衡矛盾中做得不留痕跡，天衣無縫。他首先請求賴總管“護庇護庇”，他是少當家，說不定哪天變成大當家，賴總管當然會同意，不向賈政告發;他教給賈芹說謊，“(若是)老爺打著問你，你只一口咬定沒有才好”，賈芹有“好叔叔”、總管的“護庇”，可以安然過關，求之不得，當然會言聽計從。然后賈璉又在王夫人面前大說謊話，居然編得十分圓轉周到、合情合理，王夫人完全聽信了他，下達的處理命令完全符合賈璉的意圖：第一，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第二，把女孩子們發還原籍，給賈芹一些小懲罰，讓賈政不因為一點事兒也沒有而生疑。

另外，從寫作上看，“匿名帖”情節照應了前面的“繡春囊”情節。如果說曹雪芹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對偽善的王夫人著重刻畫了她惡的一面，那么高鶚在這里通過“匿名帖”情節，刻畫了她“善”的一面，使王夫人“善”的一面更清晰了，她的偽善兩面也就更完善了。王夫人為小尼姑們考慮得相當周到：因一二個不好，押著她們個個還俗，“太造孽了”;將她們發給官媒，恐怕“他們弄去賣錢”，囑咐賈璉還給文書(賣身契)，雇條船，派個妥當人，將她們送回原籍，和父母親人團聚。王夫人有多么“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