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嘲頑石幻相》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這是曹雪芹繼第一回《石上偈》之后,第二次為《石頭記》之主角石頭勾勒其來龍去脈的題詩。它緊接著第八回描寫薛寶釵賞鑒賈寶玉的通靈玉,點明“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從而假托“后人曾有詩嘲云”而生發出來的。如果說,《石上偈》是以七絕的形式,借寫頑石表明《石頭記》創作緣由的一首序詩,那么,此詩則以七律的形式,借嘲頑石幻相展露其創作思想、褒貶傾向和藝術構思。辭奇意邃,境界空蒙,實為不負曹氏“傳詩”苦心的一首好詩。
作者一落筆,就幽渺飄忽而來,寥廓迷離而去,筆勢夭矯,蟬聯而下,用語詭譎,氣象恢奇,十分含蓄而又概括地交代了“頑石”被女媧棄置不用而投生人世、歷盡炎涼的前因,成為帶起全詩、格調特異的首聯。意思是說:遠古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的傳說,已夠渺遠難窮、乖謬不實了;現在這塊“無材補天”的頑石,又向廣大無邊而又荒謬反常的人世敷演更加渺遠難窮、乖謬不實的故事。曹雪芹在此又一次借用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故事,其意不只在于照應第一回所寫的那塊“無材可去補蒼天”被棄在青埂峰下的石頭,更在于與“嘲頑石幻相”緊密相扣,暗示薛寶釵賞鑒的“通靈寶玉”,不過是“頑石幻相”罷了。可他用“已荒唐”三字斷案,內涵立即深廣起來。“荒唐”一詞,首見于《莊子·天下篇》,本謂廣大無邊,后人引伸為乖謬不實。熟諳《莊子》的曹雪芹屢用此詞,而取義各異。這里則雙關其義,曲折幽微地表露了曹雪芹對于去補封建末世這個殘破的“天”,已感渺茫不實,即使讓女媧臨世也難以再煉“石”補“天”,何況這塊本已“無材補天”“不堪入選”的頑石呢?次句的“荒唐”,是指廣大無邊而又荒謬反常的人世;“大荒”一詞,來自《山海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這里指代“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的故事,暗寓“非常荒唐”的意思。既然這塊石已被女媧棄置不用,它只能“幻形入世”,敷演更加荒唐的故事了。首句暗點這塊頑石被女媧“棄在此山青埂峰下”的來龍;次句明寫這塊頑石幻形入世,“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去脈。兩句之中,兩用“荒唐”,接以“大荒”,使得句意勾連,音韻跌宕,突現了曹氏借頑石幻相“無材補天”、敷演故事而自慨自嘆的心境,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這就不光在嘲頑石幻相的通靈寶玉,更含有借嘲賈寶玉以自嘲的余蘊了。
頷聯“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緊承首聯,描寫頑石離開仙境、來到人世的過程,寄寓了對石頭思想性格的品評。意思是說:這塊幻形入世的頑石,離開了清幽靈秀的真實仙境,幻化而來一個自己附就的污穢軀體。“幽靈真境界”,即指“幽微靈秀地”的太虛幻境。作者在第一回曾描寫甄士隱干夢中接過仙僧遞給的“通靈寶玉”,正欲細看,已到太虛幻境,只見兩邊有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正是有意指明這“太虛幻境”才是“真境界”,即是佛家所言的真如福地。“親就”,自己依附的意思,照應第一回石頭“打動凡心”、“苦求再四”請二仙師攜入紅塵的情節。“臭皮囊”,乃是佛教徒對人軀體的厭稱,認為其中藏有痰糞等穢物,故云。整個上句,將“無材補天”、“自怨自嘆”的石頭“日以甘露灌溉”絳珠草,只因“凡心偶熾”而被仙師攜至太虛幻境“下凡造歷幻緣”的若干情節一筆寫盡;整個下句,又把石頭如何苦求二仙師把它“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而投生到“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成為一個“詩禮簪纓之族”的翩翩公子賈寶玉等等情節概括無遺。作者在此以如椽之筆,嘲弄之語,點明作為“頑石幻相”的賈寶玉,已經失去了“補天”的本相和“木石前盟”的真境界,自己造就了“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的封建叛逆者的性格。后人將“幽靈真境界”改為“本來真面目”,將“親就”改為“新就”,恐怕只是“虛圖對的工”,而拋開對前文的照應,簡直失去“嘲”的意味了。這兩句,連貫一氣,勢如流水,既以幻境為真,又以實境為幻,繼往開來,承前啟后,對于作為頑石幻相的賈寶玉失去補“天”之“幽靈真境”、甘做“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之“不肖無雙”,字里行間充溢著似嘲實譽、贊嘆交集的復雜心情,成為全詩品評頑石幻相的警聯。
頸聯“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意思是說:深深知道運氣衰敗之時金鎖將沒有光彩,實在可嘆時運不好之際寶玉也黯然無光。“好”,甚,極。“金”,雙關薛寶釵戴的項圈上的金鎖,代指薛寶釵。“乖”,乖戾,不順。“玉”,雙關賈寶玉出生時“口內銜下”的“通靈寶玉”,代指賈寶玉。這兩句,直接以詩人的口吻、工巧的對仗,暗示日后薛寶釵運敗無彩和賈寶玉時乖不光的悲劇命運,為“金玉良緣”的結局抹上了濃重的黯淡色彩,展露出曹雪芹對未來情節的構思和對“金玉良緣”的嘲弄。此詩既然是由薛寶釵賞鑒通靈寶玉引起,因而沒有正面去寫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關系,只在“失去幽靈真境界”中虛映一筆;緊接此詩之后,曹氏又寫賈寶玉賞鑒薛寶釵的金鎖,說什么“倒真與我的是一對”,明示“木石前盟”將為“金玉良緣”所代替。但是,作者對“金玉良緣”的判詞竟是“金無彩”、“玉不光”,嘲諷之意可謂溢于言表。甲戌本脂批此聯云:“伏下文。又夾入寶釵,不是虛圖對的工。”明確告訴我們:“金玉良緣”終因“運敗”、“時乖”而“成空”。在作者后半部原稿“迷失”的情況下,我們難知其詳,不過從“運敗”“時乖”來看,其因則在于賈府的時運不濟、氣數衰敗。“金無彩”,表明登上寶二奶奶寶座的薛寶釵,終因家運衰敗和寶玉“空對”而過著沒有愛情的“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冷寂孤寒的生活;“玉不光”,似指賈寶玉在時運不順的境況下,應了癩僧暗示過的“粉漬脂痕污寶光”的話,而和寶釵成親,終于過著“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貧窮難耐凄涼”的生活。此聯緊承上聯寫頑石下凡之事,筆勢一轉,直書作為頑石幻相的賈寶玉終至使“金玉成空”,不僅不能去補封建末世之“天”,而且竟達到“于國于家無望”的地步。作者就這樣以雙關之詞、冷峻之筆、慨嘆之情,預示了“金玉良緣”的可悲結局,嘲諷了失去補天本相的封建叛逆者的不幸遭遇,展示了封建末世已臨“運敗”的黯淡前景。
曹雪芹在以濃墨重筆勾勒了“金玉良緣”的發展趨勢之后,竟以“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這副尾聯作結,展現了有似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荒涼悲愴的畫面,不僅表露了對“金玉良緣”的徹底否定和對當初石頭幻想“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的嘲諷,更表露了對“運敗”“時乖”的封建末世的絕望情緒和對所有貴族男女終究逃不脫滅亡命運的悲涼哀嘆。在曹氏看來,“色”即是“空”,到頭來公子與紅妝都將化作紅樓一夢,萬事皆空。他用這種虛無主義的觀點去看待“金玉成空”的必然性,反映出他在認識上的階級局限,不了解這是為封建叛逆者與封建衛道者兩種對立的思想沖突所決定。但是,他畢竟“看出了他所心愛的貴族的必然沒落而描寫了他們不配有更好的命運”(恩格斯《給哈克納斯的信》),而使賈寶玉終于同他所厭惡的現實社會決裂,顯示出頑石的真面目,這正是“現實主義最偉大的勝利之一”。甲戌本脂批云:“二語雖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詩只宜如此,為天下兒女一哭。”又云:“末二句似與題不切,然正是極貼切語,”這就是說,脂硯齋看出了曹氏對整個封建末世悲觀絕望的真情,對他心愛的貴族男女歸于“萬艷同悲”“千紅一哭”的哀感;而在藝術表現方面,以頑石“無材補天”起,以頑石看破紅塵結,大開大闔,境界寥廓,貌似與題不切,其實極其貼切地完成了對于“頑石幻相”的嘲諷,從而成為全詩發人深思、余音裊裊的結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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