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大觀園即事詩四首(其一)》春夜即事
春夜即事
賈寶玉
霞綃云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這是一組大觀園四時即事詩的第一首,全組詩均見《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所謂“即事”之意,便是以眼前的事物為題材,鋪敘開去以抒發胸中之情。作者就是書中男主人公賈寶玉。詩中的近景是取自百年望族、威威赫赫不可一世的榮、寧國府為接待賈妃(賈元春,賈寶玉之姊)省親用的大觀園。這是一座極盡人間富貴奢華的貴族式園林,自賈妃正月十五夜臨幸此園,得骨肉團聚一次之后,回到宮里即傳旨諭:為不使園景“寥落”,“花柳無顏”,命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們”和“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的”愛弟賈寶玉一齊住了進去。自此之后,這座大觀園便由皇帝妃子的省親別墅一變而為一個各色各樣的女兒們活動的王國,成了返自夢里、降至人間的“太虛幻境”;于是,在這里就演出了人世間的、振撼心弦的一幕幕癡愛真情。賈寶玉的這四首即事詩,就是寫于他住進這座女兒們活動的大觀園之后的、春夏秋冬四時生活的寫照。
書中第二十三回在引出這四首詩之前,有這樣一段文字:“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起,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既引出這組詩之后,書中又說:“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這顯然就是即事詩制作時的背景時間。但是,讀者的慧眼亦須穿進作者的慧心,且勿被書中真言中夾雜著的假語亂了真像。比如說,寶玉此時已“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之說,就顯然失真了。因為緊接著書中下文就有“誰想(寶玉)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于是,便有善解寶玉之意的書僮茗煙從市場書坊里給他買來了古今小說并那傳奇角本,寶玉便如獲珍寶,就演出了獨坐沁芳閘橋邊桃花樹下石上、如醉如癡地細玩《會真記》(即雜劇《西廂記》)巧逢黛玉那精采的一幕,這難道是“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嗎?當然不是了!再比如,前面已引書中說這組詩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據此,不少讀者就會按常理推斷:十二三歲還是個幼稚少年,就是能寫出這些辭藻艷麗的詩句,也只能是他身受的舒適享樂生活的原版翻照,反映出來的思想當然也只能是賈寶玉叛逆性格形成前的早期狀態,因而就斷定它的內容是貧乏、消極的。這道理似乎也對,十二三歲的孩子寫的詩一定要用閱盡人間滄桑的眼光去分析固然不對,但讀者可曾記得這部書在開卷時就已表明,賈寶玉的前身原是“日以甘露灌溉”那“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絳珠仙草的“赤瑕宮神瑛侍者”,因為“凡心偶熾”而下到凡界踐歷幻緣的。如一定要說他十二三歲還是個小孩子,那么,書中卻讓他在比此時更小的時候就夢游了“太虛幻境”,領略了仙閨幻情、風月癡債。足見書中著意刻畫的寶玉這個人物形象,從始至終都是飽滿如一的。他的叛逆性格的形成也并沒有可供尋找的階段痕跡。即如他不愛讀圣賢之書,不愿走功名仕途;他以“榮國府”的世家公子之尊,從不把女子當玩物,一反封建社會里男尊女卑的思想,真摯地尊敬、愛護他的姊妹以及他接觸到的大大小小的使女丫頭等,這些對他所出生的那個階級的背叛意識,簡直是與生俱來的。因而我們說, 《紅樓夢》就是《紅樓夢》,并不是《家》、《春》、《秋》;《紅樓夢》這部歷劫不朽、萬古常新的奇書,描寫的是令世上青年男女生死相依的摯著的感情,它既帶著強烈的時代色彩,也能跨越它所脫胎的那個時代,它從頭到尾籠罩著真象與幻象交錯、假語村言與真愛癡情相撲朔的淡淡薄霧,所以讀者切不可小中其計,受曹雪芹特意為障眼而寫的“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字眼所迷蒙。縱觀曹氏所寫的《紅樓夢》前八十回看寶玉的性格,不管字行之間或之外,都劃不出早期、中期和晚期階段,他從頭到尾是一體的。比如說,早在該書第二回,冷子興向賈雨村演說榮國府,說到寶玉周歲時,便有“政老爹(寶玉之父賈政)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的敘述,又有到他七、八歲時,他便說過“女兒是水作骨肉,男人是泥作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文字;又如書中第三回寫寶玉性格的另一方面時,說“黛玉亦常聽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第十九回借襲人之口說(寶玉)“背前背后亂說那些混話,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曹雪芹之所以這樣塑造賈寶玉這樣的人物性格,是由當日的至高無上的皇權統治的高壓政策形成的,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他只能假托寶玉原就是一塊“無才補天”的頑石的化身;所謂“補天”者,便應解作在皇帝身邊為官、飛黃騰達顯赫一時的意思。于是,寶玉便被寫成生來就有這樣一副叛逆性格的人。這樣看問題,就能解開我們受書中情節發生的時間先后、早晚的束縛,在品味這一組即事詩時,盡可以自由聯系主人公賈寶玉從住進大觀園以后,一直到八十回中整個生活情節,那就自如得多了。
以上是我們在分析這組詩之前,一定要表述的觀點;下面僅就其內容及藝術表現手法進行分析。
《春夜即事》詩是主人公賈寶玉傷春感時情懷的別致的流露,同時也較深地、生動地反映了他的性格特點。首聯“霞綃云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兩句,是寫寶玉身在怡紅院臥房之內,躺在床上安歇的春夜情景。上句以輕軟燦爛如云霞的彩色絲織就的衾被、帷帳襯托出賈寶玉臥室裝飾之精麗華富,然而“任鋪陳”三個字卻又表現出他的自由不拘、放縱不羈寬待侍婢丫頭的性格,在別個主子的房間里的臥具是絕不允許任意鋪擺的。寶玉從不擺少爺主子的架子,對自己身邊的侍女張口閉口的以“姐姐”相稱;在他的房間里沒有“主尊奴卑”的不可逾越的戒律,一般說來怡紅院里主仆間的氣氛是諧和的,可說是大觀園里比較自由的一片土地。夜幕降臨,是人們休息的好時候了,寢具的鮮明色彩點出了詩人心中春意之濃。下句轉入天色已亮,詩人不用“五更”而寫“蟆更”,不唯新穎別致而且含有新意。“蟆更”即“蝦蟆更”,也就是五更過后百官入朝朝見皇上的更點。據明代郎瑛《七修續稿》引《蟫精雋》云:“宋內五鼓絕,梆鼓遍作,謂之蝦蟆更。其時禁門開而百官入,所謂六更也。”隔著一條巷子聽見催促百官入朝的六更鼓聲,似有似無、飄忽不清,這既可表示春意倦人、夜夢留連:使寶玉在天已大亮仍聽不清報時更聲;但是也同時表露出寶玉不羨做官、厭惡經濟仕途的性格:蝦蟆更為百官而敲,又與我寶玉何干,何須聽它的指揮,一擊而兩鳴的手法耐人尋味。
頷聯“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是寫:天光大亮,放眼窗外,方知正在下著淅瀝春雨,在枕上感到一絲料峭春意,心里仍然在如醉如癡地系念著剛剛在夢中還相聚會的伊人。然而,這畢竟是夢,夢醒后伊人當然不在身邊,于是由失去伊人的孤單而進升為一股心靈上的顫栗。這含義當是“輕寒”二字最好的注腳了。詩到這里,讀者還不好妄測“夢中人”究竟是哪個,只需琢磨頸聯兩句便可了然于心了。
頸聯“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從字面意思看是說點燃了一夜的蠟燭殘干上掛滿了淚水般的燭液,說窗外一叢叢被春雨澆濕的朵朵春花仍在被雨水敲打。這本應是對自然景物的描述,但是作者妙筆生花,先用“淚”字,“愁”字將物擬人,使景物一下子活了起來,然后更加上“因誰泣”、“為我嗔”的點睛之語,便賦予這兩個句子以更加豐富的內容。這種移情手法的運用,達到了不同一般的效果,句意是說:似乎蠟燭也頗解主人公傷春心理,為他流下了同情之淚,被雨水澆打的春花也為主人公的思春癡情而生氣嬌嗔。此外,恐怕這兩句詩也還有進一層對“夢中人”的影射作用。凡熟悉《紅樓夢》中人物性格的讀者,誰不承認林黛玉是多愁善哭,常常會觸景生悲、觸物生情的淚美人呢?《紅樓夢》對黛玉的刻畫使用的是最細膩的筆觸,凡有她的蹤影處,幾乎都可看到她的眼淚。如第三回寫他一進榮國府,方欲拜見外祖母(賈母),“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黛玉也哭個不住”,仍然是這一回目里,又寫因寶玉一見“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黛玉也無通靈寶玉,便發了狂病,從項上摘下通靈玉,要摔那“連人之高低也不擇”的東西,這又招引黛玉晚上暗暗的“淌眼抹淚”;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寫黛玉賭氣剪自己為寶玉所繡香袋荷包后“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第二十回又寫黛玉與寶玉拌了嘴,寶釵走來“便推寶玉走了,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越發哽哽噎噎哭個不住”。不用多舉它例,就可發現這位郁結著纏綿不盡之情的絳珠仙草的化身——林黛玉,確實是用盡一生的眼淚報答前世的神瑛侍者對她的灌溉癡情的。無怪乎第三十七回里探春會為黛玉想了個極當的美號曰“瀟湘妃子”,并解說道“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如此說來,主人公從“燭淚”、“花愁”的景物看到的,正是深深印在自己心靈深處的“夢中人”,正是黛玉淚光盈盈、含顰帶愁的纖弱、秀美的嬌花形象。他們之間的心是相通的,于是主人公就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你終日流淚到底是為了誰,難道我不知道;你每日含悲帶嗔也無非都是為了我!至此為止,寶玉的“夢中人”的形象已經十分清晰了,如果再看看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中,寶玉要向黛玉訴說、偏偏卻又誤拉住襲人說的“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那番感情熾烈的話,不是更印證了這個“夢中人”非林黛玉而莫屬了嗎。
尾聯“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明白如話地道出了:天已亮了,但被主人平日嬌縱慣了的丫頭們雖然醒來,可還賴在床上談笑不起;這情景如果在往日,寶玉恐怕會十分淘氣地加入嘻笑行列,比誰都活躍;可是今天,因為他還拚命想捕捉回逝去的夢,而小鬟們的喧聲笑語卻無意地擾亂了他對“夢中人”的思念,所以,就在他雙手攬著被頭、仍然靜靜地躺著的時候,一種輕輕的煩惱便悄然地襲上了心頭。應該指出這種結尾十分新穎別致,運用了跳出式的手法,寫出了兩句看似與全詩主旨關系不大的句子,但通過主人公往日熱衷于嬌慣、而今獨淡然不耐的情感,更襯托出寶玉對“夢中人”黛玉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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