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螃蟹詠三首(其一)》賈寶玉
賈寶玉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這首詩見于《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大觀園的群芳食蟹詠菊之后,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
此詩主要寫寶玉自己食蟹的“狂興”,而對蟹的描寫又與寶玉的形象暗合。第一聯首句“更喜”與次句“興欲狂”一脈相承,次句之“潑醋擂姜”正是“狂興”的絕妙寫照。“潑”、“擂”等字極俗極硬,一般來講,用在典雅的格律詩中會成為笑話;但在這首詩中,卻與全詩情調和諧一致。因為,非此二字不足以形容興之“狂”;更重要的是,這“狂興”的主人不是一般人,乃是“饕餮王孫”、“橫行公子”!故“潑”、“擂”二字用在這里,可算得十分貼切而巧妙。二、三聯承接“興欲狂”,分別從不同的方面,依照時間順序加以增飾、渲染。頷聯第一句于首聯之螯、桂、醋、姜之外,又加以酒;第二句“橫行公子卻無腸”,說明作者于首聯之“持螯”食肉之后,又繼之以剝殼食黃。而“饕餮王孫”、“橫行公子”的形象,又是寶玉那種“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第三回《西江月》)的夸張性比喻;且與薛寶釵《螃蟹詠》中所說的“眼前道路無經緯”前后呼應。“橫行公子卻無腸”,似乎亦可使讀者聯想到寶玉的胸無城府、襟懷坦蕩。頸聯第一句以食蟹之多及其后果著筆,而“饞忘忌”一語又進一步補足、增強了首聯所說之狂興的程度;第二句寫食畢洗手,余腥尚香;以指上所沾之腥為香,且洗手后仍戀戀不舍其余腥——余香,這就使頷聯所寫之饕餮王孫的形象,更加充實、豐滿。尾聯具有總結性;為“美口腹”而“一生忙”。“美口腹”一語概話了全詩內容,與前寫之喜、狂、饞、香相關照。整聯則化用了蘇軾《初到黃州》詩:“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顯然是自嘲形式的反語。蘇軾才氣橫溢,然不為世用,只好以詩酒自娛,這便是所謂“荒唐”;而賈政對寶玉的評語,也正是“荒唐”二字。寶玉稱蘇軾為“坡仙”,又化用其詩意、賦意,見出對蘇軾仰慕之情與引為同調之意;那么,寶玉詩中的“坡仙曾笑一生忙”也就有了反語的意味,隱隱透露出作者自得、甚至自豪的心情。這便是《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寶玉所想的:“一生事業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也正因此,才引出了黛玉之詩的自然共鳴和寶釵之詩的痛下針砭。這里的“一生忙”,又與第三十七回寶釵說寶玉的“無事忙”和此回寶釵螃蟹詩中的“皮里春秋空黑黃”相關聯呼應,緊密地為表現人物性格的基本特征服務。
統觀全詩,率真自然,一無顧忌;絕無矯揉之態、粉飾之辭;塑造了一位大有悖于仕途經濟之道的“橫行公子”的叛逆形象,確是寶玉本色。然缺點在欠典雅、少蘊藉;直而稍淺,坦而無蓄。所以黛玉看了以后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
寶玉寫了此詩后,黛玉、寶釵也接著寫了詠蟹詩。眾人看了寶釵的詩,贊為“絕唱”,說:“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小說此處的描寫,易給讀者以這樣的印象:似乎寶玉、黛玉的詠蟹詩不過就事論事,并未寓含“大意”。而實質上絕非如此。寶玉、黛玉的詩同樣寄寓著他們叛道性格的“大意”;不過正如作者所說,它以“荒唐言”出之,所以使人不能輕易地理解“其中味”罷了。
上一篇:《藕香榭對聯》翻譯|原文|賞析|評點
下一篇:《螃蟹詠三首(其三)》翻譯|原文|賞析|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