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贊會芳園》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這是一段充滿詩情畫意而又別具弦外之音的駢文,出現在第十一回鳳姐到寧國府慶壽辰、探視了秦可卿的病之后,賈瑞調戲鳳姐之前。當時,“鳳姐兒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并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里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于是作者用“但只見”領起,對這座寧國府會芳園的秋景進行了獨具匠心、含蘊幽微的描寫。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起筆先寫滿目之所見,處處是花黃柳白、色彩明麗的景色。“黃花”,菊花;菊花秋開,秋令在金,故以黃色為正,而稱黃花。“白柳”,柳樹;柳樹種子成熟,白絮飄飛,且要與“黃花”對仗,連類而及,故稱白柳。這兩句,既照應了本回開頭賈珍所說“這個時候,天氣正涼爽,滿園的菊花又盛開”的話,點明時令在秋;同時又毫不經意地點染了寧國府富麗的風光,展現了“花柳繁華地”的景象。
緊接著,以“小橋”、“曲徑”二句,明寫會芳園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的勝景,其幽美別致,非同一般;又巧妙交代了鳳姐過小橋、穿曲徑、“一步步行來贊賞”的行蹤;暗中卻以“通若耶之溪”,“接天臺之路”,對這個封建大家庭的生活糜爛、道德敗壞進行了強烈的諷刺和無情的鞭撻。大家知道,“若耶之溪”,即指若耶溪,在今浙江紹興之南,傳說春秋時越國的美女西施曾在這里浣紗;“天臺之路”暗指到天臺山遇仙之路,傳說漢代劉晨、阮肇曾入浙江天臺山采藥,遇到兩個仙女留住半年。這兩個封建時代著名的風流故事,用在這兒,表面是在形容園子里小橋之下明凈的溪水、曲曲折折繞著假山的小路,是多么美好迷人,烘托出“溫柔富貴鄉”之非同常境;骨子里實在點穿前面所寫秦可卿生的“奇病”,起因于公公賈珍的糟踏,后面所寫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起因于賈瑞的調戲。正如焦大混罵寧府主子“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這個“詩禮簪纓之族”的成員已經墮落到人倫淪喪、禽獸不如的地步了。可以想見,這些美好的外景正與賈府丑惡的內幕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而曹雪芹以其暗示艷情的景語寄寓其諷諭的底蘊,也就洞若觀火了。
既然駢文講究對仗,著力鋪敘,所以在寫小橋流水、曲徑通幽之后,再用“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一聯,進一層描寫會芳園的美景。上句寫水繞籬笆,香氣四溢;下句寫葉映疏林,色彩如畫。“清流”承前“橋”、“溪”而來,“籬”“香”則與“黃花”相映(因為晉代詩人陶淵明早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詠菊名句)。而“清流”能從“石中”通過而“激湍”,可以想見溪水穿過中空多竅的假山遇阻上涌而急流的情景;“籬落”那邊飄來的菊香能夠嗅到,也可以想見路隨溪轉、隔籬同樣是“黃花滿地”的景象。“紅葉”承前“曲徑”而來,“疏林”則與“白柳”相映。而“紅葉”能出“樹頭”而“翩翻”,可以想見經霜染紅的楓葉在樹梢象鳥翼翻動而迎風招展的情景;“疏林”掩映的畫面能夠看到,也可以想見曲徑蜿蜒、登高望遠的景象。這兩句,仍然以鳳姐“看園中的景致”為線索,極力渲染園中的美好景色,花葉相映,動靜交織,顯出“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同時用清流、菊香,紅葉、疏林,繼續點明秋天的時令而開啟下文。
“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此聯緊承上聯對園中植物香色的描寫,遞轉到對園中動物形聲的摹畫。上句寫西來秋風剛剛緊吹之際,鶯兒清脆的啼囀聲開始停息;下句寫和煦陽光正在溫暖之時,蟋蟀唧唧的鳴叫聲又已響起。“乍”,剛;“當”,正;“蛩(qiong)”,蟋蟀。這兩句既寫鳳姐觀賞的實景,又含隱約象征的語意。當時,寧國府中正在為賈敬的壽辰大擺宴席,熱鬧非凡,整個家族似乎還處于“烈火烹油”、“暖日當喧”之境,但是“西風乍緊”,已經面臨“黃花滿地”、“又添蛩語”的初秋。作者以此曲筆暗示: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眼下繁華,正象寒冬前的秋景一樣,即將西風蕭瑟、落葉飄零,“不比先時的光景”了。
作者在描繪會芳園這么多的自然景色之后,筆勢一轉,再去勾畫園中的精妙建筑:“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山之軒。”“榭”,建筑在臺上的房屋;“軒”,有窗的小室。“遙望”、“縱觀”,都有極目遠看的意思,暗寫園子的闊大幽深,顯示出“富貴”二字之不虛。誰“望”誰“觀”呢?當然還是鳳姐。“東南”、“西北”,點明建筑的布局方位,勻稱而又相映。至于“榭”之“依山”,“軒”之“臨水”,則把園林建筑的構思精妙活活畫出。“山”字遙承“天臺”而來,“水”字則與“清流”前呼后應。依山傍水,軒榭輝映,境界寬闊,布局奇巧,襯托出這座會芳園雖無大觀園之豪華幽邃的氣派,確也不愧是寧府名園了。
建筑已是如此的巧奪天工,而能使鳳姐“一步步行來贊賞”的,恐怕更在于“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了。鳳姐是一個喜歡熱鬧繁華、醉心金錢權勢的人物,她對自然美色的“贊賞”,也總著眼于能體現出“富貴”氣象來,所以當她聽到滿耳都是梨園女子“吹笙鼓簧”的奏樂之聲,看到穿著綾羅彩綢的丫鬟使女們在林中穿梭而過的繁華之狀,當然就感到另有一番深遠的情調,越發增添韻味情趣了。程乙本將“盈耳”改為“盈座”,完全不顧鳳姐是在園子里“一步步行來”觀景的特定背景,當然是改錯了。“笙簧”,泛指吹奏樂器;“羅綺”,指代穿羅著綺的女子。我們從這兩句中,可以看出作者描寫會芳園的匠心:他不僅把“花柳繁華地”繪聲繪色地摹繪得讓人想其盛況,如臨其境,而且把“溫柔富貴鄉”窮形極相地刻畫得讓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這既符合鳳姐的賞鑒角度,又以“幽情”、“韻致”引起了賈瑞“猛然從假山石后走過來”進行調戲的情節,大筆勾勒地預示了這個封建大家族由“暖日當暄”轉入“西風乍緊”的全部腐朽衰敗的前景,的確是蘊藉含蓄,恰到好處的結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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