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蛇橫洞庭,吞象臨江島。
積骨成巴陵,遺言聞楚老。
水窮三苗國,地窄三湘道。
歲晏天崢嶸,時危人枯槁。
思歸阻喪亂,去國傷懷抱。
郢路方丘墟;章華亦傾倒②。
風悲猿嘯苦,木落鴻飛早。
日隱西赤沙③,月明東城草④。
關河望已絕,氛霧行當掃⑤。
長叫天可聞,吾將問蒼昊。
乾元二年 (759) 三月,正在流放途中的李白突然接到 “放免” 的赦令,這個赦令,不過是朝廷因關內大旱而 “大赦天下” 的例行公事,但天真的李白卻以為是命運有了轉機,再起東山亦有了希望。“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詩人懷著極度歡快的心情從白帝城順流而下來到江陵,然后便盤桓于江陵、洞庭一帶,等著朝廷的召見和任用:“今圣朝已舍季布,當征賈生,開顏洗目,一見白日,冀相視而笑于新松之山耶”( 《江夏從倩公歸漢東序》)。詩人懷著這種“當征賈生”的愿望在江漢兩湘逗留了一年多,不但沒有任何征召復出的希望,而且由于荊州兵亂,連家也難歸。就在這年的八月,襄陽守將康楚元、張嘉延叛亂,康自稱南楚霸王。九月,張襲破荊州,整個荊襄一帶陷于動亂之中,直到十一月才被商州刺史韋倫起兵討平。就在這年秋天,滯留在洞庭的李白臨湖遠望,面對著蒼茫的湖水和遠去的歸鴻,心里激蕩起對國家命運和家園親人的無限思念,也流露出去國之臣有志難伸的無窮傷悲。這首古風《荊州賊亂臨洞庭言懷作》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寫成的,去國懷鄉和憂時悲己構成了此詩的兩大主調。有人把此詩理解為憂時傷亂之作或僅是抒去國懷鄉之悲,我以為都是不夠全面的。
全詩二十句,基本上可以分成三個層次。從開頭至 “去國傷懷抱” 為第一層,寫巴陵的得名以及政治、地理形勢。據 《淮南子》 和 《元和郡縣志》等書志記載,堯時有大蛇橫于洞庭,吞象三年而吐其骨成江島。堯命羿斬巴蛇于洞庭,其骨積若山陵,巴陵即由此得名。詩的前四句即由此傳說入手,說明巴陵得名之由。當然,這不僅是回顧歷史,就象是《蜀道難》的開頭,詩人有意引用五丁拔蛇、地摧山崩而成蜀道的傳說一樣,它意在突出巴陵的不凡,讓他染上一層神話的色彩。下面的 “水窮三苗國,地窄三湘道”則從現實角度來寫巴陵地理位置的重要。它地處沖要,左接洞庭,右連彭蠡,南連長沙、衡陽諸郡,扼瀟湘諸水之喉。據《湘中記》,湘水與瀟水合稱瀟湘,湘水與蒸水合稱蒸湘,湘水與沅水合稱沅湘,總稱三湘。又據 《通典》,今長沙、衡陽諸郡,古稱三苗之國。詩人在此強調巴陵地處沖要,為兵家必爭之所,實際上是在強調此處最容易造成軍閥割據,暗中交待了這次動亂發生的原因。此層的最后兩句“歲晏天崢嶸,時危人枯槁”則直接點明了這次動亂。“歲晏” 是交待此時動亂的季節——秋末冬初;“天崢嶸”和“人枯槁”則著意渲染天怒人怨,表明詩人對動亂的態度。總之,這層由歷史而現實,由地域而人事,寫出巴陵的的得名之由和動亂現狀,表明了詩人在此時此地,面對此事的心情和態度,既立足于現實,又有歷史縱深感,高度簡潔概括的筆法蘊之于無窮的思緒和感嘆。這種寫法,與詩人早年的 《蜀道難》,中期的 《自梁園至敬亭山見會公》 都是一脈相承的,后來蘇軾的 《游金山寺》 也是這一手法的繼承。
第二層八句(“思歸阻喪亂” 至 “月明東城草”)是緊接上層的后兩句細寫 “人枯槁” 的具體原因: 一是思親懷鄉之苦,由于動亂,現在與親人天隔一方,有家難歸—— “思歸阻喪亂” ;另一是逐臣去國之悲,含冤被逐、抱負難伸—— “去國傷懷抱”。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曾寫了首《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訴說當局顛倒黑白,自己無端遭貶的悲憤:“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去國傷懷抱” 中的“傷”應當包括這種有功不賞反遭貶黜的不平和有志難伸的悲憤。至于 “郢路方丘墟,章華亦傾倒”二句更是包含著雙重意思,明寫楚元等叛亂,造成城池丘墟、民生凋蔽,暗中卻在抒發逐臣去國之悲。詩人著意提到“郢路”、“章華臺”,實際上是在借用屈原《哀郢》、《涉江》等詩意,抒發自己對君國的眷念和對小人讒毀的憤懣。接下去的“風悲猿嘯苦”四句則是寫景。這里既有秋末洞庭黃昏日暮景色的實寫,又隱有象征的寓意: 日隱月明,水落鴻飛,似是點明季節和時間,但也蘊含一種淡淡的愁緒和隱隱的鄉思;至于風悲猿嘯更是一種虛擬,意在抒發一種哀傷而憂郁的情懷。因為詩人在另一首《秋登巴陵望洞庭》 中所描寫的洞庭秋色完全是另外一種景象:“秋色何蒼然,際海俱澄鮮。山青滅遠樹,水綠無寒煙。來帆出江中,去鳥向日邊。風清長沙浦,霜空云夢田”。因此,我們只能把“風悲猿嘯苦” 理解成是一種虛擬,是詩人思親懷鄉、憂時念國之情的外化。后人范仲淹借洞庭湖上“薄暮冥冥,虎嘯猿啼”來表現逐臣去國之悲(《岳陽樓記》)大概也是受此啟發吧!這一段在結構上也頗有特色: 前四句抒懷,后四句寫景;抒情直白而顯露,寫景則含蓄而深沉。這樣一揚一抑、一顯豁一含蓄,把詩人憂時念國、思親懷鄉之情表現得起伏頓宕,酣暢而又深沉。
最后四句是直接表露詩人要求平息叛亂、安定民生的愿望。由于詩人是用叩問蒼天、祈求長禱的方式來表現,所以顯得更為真切感人。應當說,詩人對這場叛亂的平息是很有信心的,他早就預料這場不得人心的動亂是不能長久的,他在與此同時寫的 《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 一詩中就作出了上述的預料:“白羽落酒樽,洞庭羅三軍……酣歌激壯士,可以摧妖氛。”但用上述祈求祝禱形式來表現,更能表現出此時此地詩人憂時念國之心的悲苦,思親還鄉之情的急切,這也是此詩在情感流露和表達方式上的一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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