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西江月·嘲賈寶玉二首》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寶玉是貫穿《紅樓夢》的主要人物。他在第三回中出現時,作者對其服飾、容貌作了細致的描繪,然后說:“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彼^“極恰”,就在于對這個復雜的藝術形象,進行了高度的概括。這二首精心制作的詞,不僅使我們看到了人物的“縮影”,對于全書主要矛盾的某些方面,還有個見微知著的了解。詞用寓褒于貶、似抑實揚、若嘲實贊的寫法,許多話須從反面看。“愁”和“恨”是現實存在,本不應去“尋”和“覓”,更非“無故”,這是每個《紅樓夢》讀者都知道的,而作者偏正話反說,筆力勁健,又寓同情于不覺中。“似傻如狂”曰“有時”,即不總是這樣。那么賈寶玉什么時候會有此表現呢?應該說就在這第三回書中便可找到。當他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黛玉答“我沒有”時,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睂Z母等人奉若神明、看成“命根子”的玉,寶玉竟棄之如敝屣!在這里他的“似傻如狂”,一因“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二因“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三因“這個神仙似的妹妹”和眾人似乎一樣,對他也不理解(視玉為“稀罕物兒”)。實際愁、恨、傻、狂的產生,乃出于現實環境的被迫,并非賈寶玉的本色。那位“蹁躚裊娜,與凡人大不相同”的警幻仙姑便“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自稱“檻外人”的妙玉,林黛玉也被她稱作“大俗人”,在櫳翠庵飲茶,她將“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稱他“隨鄉入鄉”那些話是:“這話明白”。在這些仙、或“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人看來,寶玉是既不傻,也不狂的。
曹雪芹這種似嘲實贊的寫法,后二句就看得更清楚了。皮囊,即皮袋,指人的軀體。佛家認為人的靈魂不死不滅,人的軀體只是靈魂暫時寄居的地方,故有此稱。《景德傳燈錄·黃蘗希運禪師》:“且當人事宜不能體會得,但知學言語,念向皮袋里安著,到處稱我會禪,還替得汝生死么?”劉克莊《寓言》詩:“赤肉團終當敗壞,臭皮袋死尚貪癡。”草莽,叢生的雜草。陶淵明《歸園田居》詩之二:“??炙敝粒懵渫菝А!边@兩句是說賈寶玉雖然外表長得很漂亮,原來腹內空空,沒有學問。其實這正是這個“混世魔王”叛逆精神的特殊表現。我們知道,自元代皇慶二年,將《四書》(即《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定為科考的必修課,必須在《四書》內出題,發揮題意,又必須以南宋理學家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為根據,一直到明清相沿不改,成為封建統治者奉為經典的政治教科書。賈寶玉上學時,賈政十分明確地指示:“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睂氂癯跻婘煊駮r對她說:“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表面看他似乎肯定《四書》,但他的行動卻是“怕讀”,“斷不能背”,并以鄙視的態度表示:“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無書了?!薄洞髮W》頭一句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指《大學》一書。而《大學》又是《四書》的第一部,因此“明明德”亦指整個《四書》。自康熙欽定《四書》為讀書科舉、經邦治國的“經典”,雍正時有人以“毀謗程朱,誹訕朝庭”罪,被捕下獄,充軍塞外。乾隆皇帝更明確宣稱:“制科取士,首重《四書》文,蓋六經精微,盡于四字書,非讀書窮理,無以發先圣之義蘊?!痹谌绱艘黄瑖谰崃业男蝿菹拢猩跽?,他“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焚書一節,見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三十六回)!這樣的思想行動,豈止賈政之流視為“腹內原來草莽”,就是賈政門生傅試家的兩個婆子,也一個說:“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里頭胡涂,中看不中吃”;一個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這首先由于立身處世態度所決定,卻也由于世俗的無知。
下闋前二句仍承上意。潦倒,落拓不羈;舉止不自檢束;淺言之,則散漫意。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足下舊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維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笔绖?,程乙本作“庶務”,則只是指日常生活中各項雜務。戚序本作“時務”,義與甲戌、庚辰諸本作“世務”同。或稱“世事”,指當世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度龂尽な裰尽ぶT葛亮傳》注引《襄陽記》:“劉備訪世事于司馬德操(徽)。德操曰:‘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杰?!比鐚氂襁@樣的“富貴閑人”,他把那些終朝孜孜以求“功名仕進”和“讀書上進”的人,痛罵為“祿蠹”;對舉世沉迷的“時文八股”,痛斥為“須眉濁物”的“餌名釣祿之階”;他自己更是“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諷刺“文死諫,武死戰”的最高封建道德是“胡鬧”;……如此等等,豈不與“世(時)務”相去十萬八千里!文章,本指文采或文辭。今通稱獨立成篇的、有組織的文字為文章。這里“文章”是指寶玉厭讀的孔、孟、程、朱的“圣賢”之書。而他對那些為封建統治者嚴令禁毀的所謂“小說淫詞”、“異端邪說”,如“古今小說”“傳奇腳本”之類的書,卻竟如“得了珍寶”。他讀《會真記》(即元稹所作傳奇《鶯鶯傳》),“從頭細看”,還對林黛玉說:“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如此這般的一個人,在封建統治者眼里,自然是癡愚頑劣之徒了!
最后二句,先是對上述寶玉諸種行為的一個概括,后是對他這種行為的大力贊仰。偏僻:不端正;乖張:執拗、不馴順。行為與世俗的要求背道而馳;性格不合乎正統思想標準。那些具有封建正統觀念的人,對他誹謗也好,想方設法整治以致大加笞撻“規引入正”也好,都沒有阻止他堅決走向叛逆之路.程頤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為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四書集注》)對于這種“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論語·雍也》)等等儒家至高的道德標準,賈寶玉雖不能清醒地看到它是用來維護封建地主階級的反動統治的,但他以“偏僻”、“乖張”和不畏人言的態度對之,卻又是多么地難能可貴呵!
生長在“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的榮國府里的賈寶玉,是一位“富貴閑人”。第二首,“富貴不知樂業”,樂業,樂于本業?!妒酚洝ぢ蓵罚骸拔牡蹠r,令天下新去湯火,人民樂業?!薄稘h書·成帝紀》:“眾庶樂業,咸以康寧?!辟Z寶玉的本業是什么呢?簡單地說到了上學年齡時,就是讀書。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正面寫到寶玉上學、讀書有兩次。一次是第九回。寶玉回來向賈政請安,“回說上學去”,賈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賈政的嘲諷,雖屬無理,但寶玉這次上學所以積極,卻是因有“伴讀的朋友”秦鐘。結果不見讀什么書,卻因人對他倆的“詬誶謠諑,布滿書房內外”,引起了一場紛爭,把個家塾鬧得天翻地覆。第二次是七十三回。那是在聽到小鵲的訊息,擔心賈政“明兒盤考”,深夜披衣起來要讀書。這時才突然發現:“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賈政要他讀的百十篇“時文八股”,只是“偶一讀之”,更沒有“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把個怡紅院鬧得人仰馬翻,結果是“勇晴雯”心生一計,讓賈寶玉假裝生病,蒙混了過去。從不讀“圣賢”之書來說,可稱得上“富貴不知樂業”。至于“在內幃廝混”的事兒,那就不勝枚舉了。這樣一個生活在深宅大院、畫棟雕梁、錦衣玉食、美器珍玩中,又被嬌小姐、俏丫鬟包圍著的賈寶玉,一旦“蛛絲兒結滿雕梁”,富貴煙消云散,怎會不產生“難耐凄涼”之感!
由“富貴”而“貧窮”,這是曹雪芹預示的賈寶玉所走的道路。對此,作者接以惋嘆之筆:“可憐辜負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笨蓱z,可惜。陳與義《鄧州西軒書事》:“瓦屋三間寬有余,可憐小陸不同居?!焙脮r光,指賈府破敗前的榮華富貴之時。的確,榮、寧二府上下均對寶玉寄予重望。寧榮二公之靈亦囑警幻仙姑:“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敝劣谫Z政、王夫人、襲人、寶釵都無不“規引入正”;甚至當寶玉裝模作樣地去上學讀書來辭黛玉時,黛玉也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而寶玉卻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那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封建家族為他設計的“齊家治國”的藍圖,再也難以繪出了。
下闋前二句仍承上意。“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辈恍ぃ硬凰聘浮!墩f文》:“肖,骨肉相似也?!凰破湎?,故曰不肖也。”《孟子·萬章上》:“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币f“無能”,賈政可稱得上“第一”。他蒙皇恩“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后來升了“員外郎”。對于自己的無能,賈政并非全無自覺。大觀園題詠時,他對眾清客說自己“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紀……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幸而遇上了賈寶玉,為試一試他的“歪才”,卻博得了眾人不時“哄然叫妙”。不過這里的“能”,指維護封建宗法社會制度的“能”,這的確為賈政所“能”,而為寶玉所“無能”了!
結末,正話反說:“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紈绔,細絹制成的褲?!稘h書》卷一百上《敘傳》:“數年,金華之業絕,出與王許子弟為群,在于綺襦紈绔之間,非其所好也。”注:“紈,素也。綺,今細綾也。并貴戚子弟之服?!焙笠蛞苑褐父毁F人家子弟。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膏粱,本指精美的食物或比喻富貴人家。這里與紈绔同義。這兩句作者顯然是正話反說,“莫效”者,正望有人“效”也。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caoxueqin/"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曹雪芹含辛茹苦寫成的前八十回《紅樓夢》,把賈寶玉的性格發展到一個貴族公子所能達到的最大強度。按照曹雪芹的構思,隨著賈寶玉的叛逆思想的發展,賈府也一天一天走向衰敗、毀滅。總的說來,這兩首詞的前首對賈寶玉的叛逆性格,作了藝術概括;后首則深切地表達出象這樣一個“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的人物,對衰朽的封建制度,對地主階級的封建統治,其沖擊波是猛烈的,于當時的清王朝,于這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鐘鳴鼎食之家”,確是“無望”的。曹雪芹在全書第三回賈寶玉第一次“出場”時,便用兩首詞專來詠他,對于我們認識全書的思想意義和書中主人公,都大有裨益。高鶚沒有按“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原意作續書,而是讓寶玉高中鄉魁,榮受朝封,又生了“貴子”,后繼有人,“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出”,這與《紅樓夢》原來的主題思想,既背道而馳;與這首“批的極恰”的二首《西江月》的主旨,也是扦格矛盾的。須知所謂“愚頑”、“偏僻”、“乖張”、“無能”、“不肖”以至“莫效”等等,這些都是從封建衛道者的眼光來看的,故字面似嘲,其實是贊?!凹僬Z”聯翩,正發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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