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曹植
明月照高樓, 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 悲嘆有余哀。
借問嘆者誰? 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 孤妾常獨棲。
君若清路塵, 妾若濁水泥。
沉浮各異勢, 會合何時諧?
愿為西南風, 長逝入君懷。
君懷良不開, 賤妾當何依?
〔流光〕明澈如水的月光。〔宕子〕同蕩子,指飄蕩在外的丈夫。〔清路塵〕路上飛起的輕塵。〔濁水泥〕水底沉積的淤泥。〔長逝〕長驅(qū)、長飛。〔良〕誠然、硬是。
這是一首托意閨怨的抒情詩,是曹植后期的重要代表作品。
詩名“七哀”是新創(chuàng)的樂府新題。王粲、張載并有七哀詩傳世。相比較看,王、張詩除敘事之外,均以兩句為一哀,共十四句,正好七哀。今本曹植《七哀詩》從“君行逾十年”算起,只五哀,疑有脫文。沈約《宋書·樂志》楚調(diào)怨詩題下錄《明月》七解二十八句,“賤妾常獨棲”下有“念君過于渴,思君劇于饑”;“妾為濁水泥”下有“北風行蕭蕭,烈烈入我耳。心中念故人,淚墮不能止”;“賤妾當何依”下有“恩情中道絕,流止任東西。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今日樂相樂,別后莫相忘!”徐仁甫《古詩別解》以為“念君”兩句和“恩情”兩句可補足七哀,很有道理。
全詩可分三個層次讀。先看第一段: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
起調(diào)入景生情,寫出一個凄清哀婉的意境。夜深人靜的時分,一切都顯得那么安謐。只有一輪明月,銀光似水,悄悄流淌,映照著一座孤獨的高樓;只有一個難眠的思婦,在孤苦地嘆息著。月光是皎潔明媚的,但為何偏偏無情獨照高樓?思婦的生活是富裕(居高樓)的,然為何偏偏有無盡(余)的悲哀?景與情在“徘徊”中交融為一體,分不清是愁思在徘徊,還是素光在徘徊。此“可謂物外傳心,空中造色”(王夫之評語)的絕句。
這個用比興手法渲染的愁苦氣氛,正可籠罩全篇。以下第二層將“悲嘆”化為具體:“借問嘆者誰?自云宕子妻。君行逾十年,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借問”二句借旁人問話點明嘆者身份,同時也為下文換人稱自述作過渡,自然高妙。“君行逾十年”給孤妾帶來的是常久的獨苦、無數(shù)難眠的長夜和青春的消逝、幸福的喪失。“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逾”、“常”二字所包含的是不盡的相思、難遣的哀怨。“塵”和“泥”的比喻是六朝詩文常見的習語。曹植《九愁賦》云:“寧作清水之沉泥,不為濁路之飛塵。”清濁二字的用法雖與此不同,但立意都是肯定“泥”的沉著,而不滿“塵”的虛浮。這種哀恨對于癡情摯愛的人來說,是不難產(chǎn)生的。故下文第三層藉此翻作會合之想:“沉浮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恩情中道絕,流止任東西。)”兩問著實纏綿、酸楚。令人久久不能釋懷。
關(guān)于此詩作意,劉履《選詩補注》謂:“《七哀》詩比也。子建與文帝(曹丕)同母骨肉,今乃浮沉異勢,不相親與,故特以妾作喻,而切切哀慮之也……此篇亦知在雍丘所作,故有‘愿為西南風’之語。按雍丘,即今汴梁之陳留縣,當魏都西南方。”此說在古詩選家中頗有代表性。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死后,曹丕登帝位。因其弟曹植以前與他有太子之爭,故此后倍受曹丕的猜忌、打擊。在短短的二三年內(nèi),曾兩次被治罪。若非生母卞氏竭力庇護,恐怕早就被“大辟”了。傳為曹植作的《七步詩》“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云云,即形象真切地反映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七哀詩》確實應視為作者對兄弟骨肉分離而感痛苦的一曲悲哀之歌。
《七哀詩》在藝術(shù)上有很高的成就。就章法看,全詩從明月而高樓,由流光徘徊而思婦悲嘆,由余哀而浮沉異勢,又由異勢而何時諧、當何依,環(huán)環(huán)緊扣,層層相逼,情隨之愈來愈深,好似明月流光,源源不斷。語言上,此詩擷取古詩、樂府“言淺意深”的長處,融入篇中。若“明月”兩句稍改李陵逸詩“明月照高樓,想見余光輝”。但“流光”較之“余光輝”,更形象優(yōu)美,“徘徊”較之“想見”更有韻味;“長逝入君懷”語從古詩“從風入君懷,四座莫不嘆”,語同情不同。詩前半語序,略同《陌上桑》:“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開頭,但境界有悲樂的迥然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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