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傅玄
苦相身為女, 卑陋難再陳。
男兒當門戶, 墮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萬里望風塵。
女育無欣愛, 不為家所珍。
長大逃深室, 藏頭羞見人。
垂淚適他鄉, 忽如雨絕云。低頭和顏色, 素齒結朱唇。
跪拜無復數, 婢妾如嚴賓。
情合同云漢, 葵藿仰陽春。
心乖甚水火, 百惡集其身。
玉顏隨年變, 丈夫多好新。
昔為形與影, 今為胡與秦。
胡秦時相見, 一絕逾參辰。
〔苦相〕猶苦命。古代迷信,認為貌相苦,命運便苦。〔當門戶〕當家。〔望風塵〕想望平定邊塞寇警。〔育〕初生。〔適〕到,出嫁。〔同云漢〕象牛郎織女會于銀河。〔葵藿〕向日葵、野菜。〔心乖〕指感情乖違、不合。〔好新〕喜新厭舊。〔胡與秦〕古代中原地區的人稱北方和西方的外族人為胡,西域人稱中國人為秦。比喻相離很遠。〔逾〕超過。〔參辰〕兩個星名。辰星在東方,參星在西方,出沒互不相見。
這是一首借樂府古題寫作的新詩。它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會重男輕女的不平等現象,表現了作者對婦女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在詩人同類作品中(有《明月篇》、《董逃行·歷九秋篇》等)是杰出的一篇。
全詩擬女子自訴口吻,對其哀怨、憤懣心理揣想入微。發端兩句,直入詩情。怨命苦為女身,嘆卑陋不可說,這本身是一種畸形的心理。而這種精神變態正是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對女子長期歧視、壓迫的結果。“難再陳”中包含著無限的悲哀、無限的痛苦和發自內心的不平。兩句置于詩首,帶有呼告色彩,造成了先聲奪人的藝術效果。
“男兒”八句,說男人自呱呱墮地便自然有神氣。成人,在內可當家作主,支持門戶,于外,可志在天下,萬里尋侯。而女子從襁褓之中就倍受冷落。長大則更受閨閣戒律的束縛,只有避匿深室的份,連外人也羞于相見!在千余年后的《牡丹亭》里,那位連家院中花園也不敢隨便游賞的千金小姐,不正是亙古以來,女子毫無自由可言的形象寫照、共同縮影嗎?在舊時代,婦女的苦難是相同的。此數語雖脫胎于《詩·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布褓),載弄之瓦(紡磚)”云云,但其立場卻迥然不同。詩分兩筆,先旁寫男子,后承正意寫女子,妙在有對比、有曲折。女人的不幸,正是在與男人的比較中更清楚地顯示出來的。若只寫女子,則文勢平淡,失去詩味了。
“垂淚”以下至結尾,是訴說婚后種種不幸遭遇。結婚,對一個女子來說,應當是新的幸福生活的開始。而在舊時代,卻常常是走向無邊苦海的開端。所謂“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畔)”正是前車之鑒。婚后女人的責任只是“精五飯、冪酒漿、養舅姑、縫衣裳而已”(朱熹《詩集傳·斯干》注),只是生兒育女的工具,連回家也不敢自作主張,“七出”(如不敬公婆,不育,甚愛其夫、公婆不悅,懶等均可遣休)的利劍隨時都會落在她們的頭上。故出嫁之日要垂淚,別家之時好似永訣。“垂淚”二句十分自然地將兩段詩脈貫通了起來。“低頭和顏色,素齒結朱唇”,是描繪女主人公的容貌之善,其深層含意是說她在婆家目不敢斜視、笑不敢露齒的謹小慎微。一筆兩到,為下文“跪拜”、“情合”作張本。故詩繼而說:對公婆等長輩,要時時跪拜請安,就是在婢女、小妾面前,也得如嚴賓相待,絲毫不敢嬉戲、打鬧。這樣繁瑣沉重的禮制,實在令人窒息! 而她所根本依賴、仰仗的丈夫又怎樣呢? 情合時,如牛郎慕織女,恩愛纏綿。但好景不長,當青春消逝、玉顏衰褪時,則視之水火不相容,是百惡集其身的“尤物”,因而去另尋新歡。“玉顏隨年變,丈夫多好新”所揭示的正是當時社會女子共同的悲慘命運。從《詩經》中、《氓》、《谷風》到《有所思》、《白頭吟》、《上山采蘼蕪》,篇篇字里行間都浸透著棄婦的血和淚,充滿著對負心漢的憤怒譴責! 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中女子的形象是一個具有普遍概括性的典型形象。
最后四句,再次以對比的手法,哀怨的語調,道出了今后永久的孤苦寂寞。
此詩風格近《詩經》、漢樂府,無疑是一篇具有現實批判精神的佳作。在藝術上,有兩個值得特別提出的地方。一是善用對比。“男兒”與“女育”八句間的相互對舉,有力地抨擊了男尊女卑的舊觀念;“情合”與“心乖”、“昔為”同“今為”等句間的對比,鮮明地批判了“喜新厭舊”的社會惡習。通過對比,深刻地揭示了所謂女子“苦相”的實質內容。二是巧用比喻。“忽如雨絕云”,形象地描狀出女子出嫁后與家庭的關系:“不為家所珍”、不得自歸寧(探家)。“情合同云漢”、“葵藿仰陽春”、“心乖甚水火”,則生動地表現出夫妻的相互關系:男悅女色,女賴男愛,色衰則情絕,失去依靠。“一絕逾參辰”,字面關照“云漢”、“雨絕云”,語義則哀轉不絕。這些比喻,大大加強了詩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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