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散曲《長恨歌》原文與翻譯、賞析
[唐] 白居易
漢皇重色思傾國②,御宇多年求不得③。
楊家有女初長成④,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⑤,六宮粉黛無顏色⑥。
春寒賜浴華清池⑦,溫泉水滑洗凝脂⑧。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⑨。
云鬢花顏金步搖⑩,芙蓉帳暖度春宵(11)。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12)。
承歡侍宴無閑暇(13),春從春游夜專夜。
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14),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15),可憐光彩生門戶(16)。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17)。
驪宮高處入青云(18),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19),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20)。
九重城闕煙塵生(21),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22),西出都門百余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23),宛轉蛾眉馬前死(24)。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25)。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云棧縈紆登劍閣(26)。
峨嵋山下少人行(27),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28),夜雨聞鈴腸斷聲(29)。
天旋日轉回龍馭(30),到此躊躇不能去(31)。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32)。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33)。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苑多秋草(34),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35),椒房阿監青娥老(36)。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37)。
鴛鴦瓦冷霜華重(38),翡翠衾寒誰與共(39)?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40),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41),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云起(42),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43),雪膚花貌參差是(44)。
金闕西廂叩玉扃(45),轉教小玉報雙成(46)。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47)。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48)。
云鬢半偏新睡覺(49),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飖舉(50),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51),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眇茫(52)。
昭陽殿里恩愛絕(53),蓬萊宮中日月長(54)。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55)。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56),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57)。”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注釋〕
①本篇選自白居易《白氏長慶集》。恨,遺憾、憾恨之意。②漢皇,漢武帝,這里指唐玄宗李隆基。重色,貪愛女色。傾國,指美女。漢代李延年歌說:“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后來傾城傾國就成為對美女的形容詞和代稱。③御宇,統治全國。④楊家有女,指楊貴妃,名玉環,蒲州永樂(今山西省芮城縣境)人。⑤回眸(mou牟),回頭看一眼。眸,眼珠。百媚生,生出非常美麗的姿態。⑥六宮,古代宮廷皇后和妃子居住的地方。粉黛,粉,脂粉;黛,婦女畫眉的顏料。這里用來代稱婦女。無顏色,意謂相形之下,失去了她們的美色。⑦華清池,華清宮的溫泉浴池,在今陜西省臨潼縣驪山上。⑧凝脂,指皮膚細嫩,好像凝固的脂肪一樣。⑨承,得到。恩澤,皇帝的恩寵。⑩金步搖,黃金做的一種首飾名。因步行時搖動不停,故名。(11)芙蓉帳,繡有荷花圖案的帳子。(12)早朝,古代制度,皇帝必須于清早在大殿里接見臣下,叫做早朝。(13)承歡,接受皇帝的歡愛。(14)金屋,華麗的房屋。妝成,化妝完了。(15)列土,即裂土,把土地分封給貴族。楊貴妃得寵以后,她的三個姊姊分別封為韓、虢、秦三國夫人,族兄铦為鴻臚卿、锜為侍御史、釗(楊國忠)為右丞相。(16)憐,在唐人口語中有喜愛、羨慕等意義。(17)當時有歌謠說:“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18)驪宮,指驪山上的華清宮。(19)凝絲竹,管弦樂演奏的節奏極為緩慢,好像凝結住了。絲,弦樂器;竹,管樂器。(20)漁陽,唐郡名,范陽節度使所轄的八郡之一。這里用來代指范陽地帶。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在范陽郡起兵叛亂。鼙(pi皮)鼓,騎兵用的小鼓。霓(ni尼)裳羽衣曲,唐大型舞蹈《霓裳羽衣舞》的樂曲。(21)九重(chong崇),指皇帝居住的地方。皇宮有九道門,所以叫九重。闕,宮門兩邊用以瞭望的高樓,這里也代指皇宮。(22)翠華,用翡翠鳥羽毛裝飾的旗子,指皇帝的車駕。(23)六軍,周朝制度,天子有六軍,所以后代常以六軍代指皇帝的車隊。(24)宛轉,原是委宛的樣子,這里有凄慘的意思。蛾眉,原指婦女像蛾一樣好看的眉毛,常用以代指婦女,這里指楊貴妃。(25)這兩句說楊貴妃使用過的花鈿,還有翠翹、金雀、玉搔頭等首飾,都拋在地上無人收拾。(26)云棧,高入云霄的棧道。棧,棧道,在懸崖絕壁上鑿空支架木柱,鋪上木板而成的窄路。縈紆(ying yu營迂),紆回曲折。劍閣,又名劍門關,在今四川省劍門縣北部。(27)峨嵋山,在今四川省峨嵋縣。當時唐玄宗并沒有經過峨嵋山,這是作者因為峨嵋是蜀中名山而設想的話。一說,這是指利州(今四川省廣元縣)境內的小峨嵋山。(28)行宮,皇帝外出居住的地方。(29)鈴,古代建筑在屋檐四周常掛銅鈴,風吹鈴動,發出響聲,以防鳥雀做窠。(30)天旋日轉,這是指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九月,唐朝軍隊收復長安的事。回龍馭,指這一年十二月唐玄宗從成都回長安。龍馭,皇帝的車駕。(31)躊躇,猶豫。去,離開。(32)信馬歸,騎在馬上不加控制,聽任馬自己走去。表示精神恍惚。(33)太液,漢代池名。芙蓉,荷花。未央,漢代宮名。這里都用以代指唐代的宮苑。(34)西宮,指太極宮,因它在大明宮西,所以叫西宮。南苑,指興慶宮,因它在大明宮南面,所以稱南苑。唐玄宗從成都回長安后,先住興慶宮,后又遷居太極宮。(35)梨園弟子,唐玄宗在位時,曾挑選了三百名藝人和幾百名宮女,在梨園教習歌舞,這些人被稱為皇帝梨園弟子。(36)椒(jiao交)房,以花椒和泥涂壁的房屋,指皇后居住的宮室。阿監,宮中的女官。青娥,指宮女。(37)遲遲,緩慢,鐘鼓,指宮中報更計時的響器。耿耿,明亮的樣子,星河,銀河。曙,天亮。(38)鴛鴦瓦,也叫陰陽瓦,即俯仰相對的瓦。霜華,即霜花。(39)翡翠衾,繡著翡翠鳥的被子。翡翠鳥也是雌雄雙棲的鳥,繡在被子上,象征夫妻情好。(40)臨邛(qiong窮),地名,今四川省邛崍縣。鴻都客,鴻都,后漢首都洛陽宮門名,是朝廷藏書的地方。稱道士為鴻都客,是贊美他博學。(41)碧落,指天上。黃泉,指地下。(42)玲瓏,空靈的樣子。五云,五彩的云。(43)太真,楊貴妃曾是壽王李瑁的妃子,唐玄宗為了奪取她,叫她先出家做女道士,法號叫太真。(44)參差(cen ci疵),仿佛,好像。(45)金闕(que卻),黃金做的門樓。玉扃(jiong,窘平聲),白玉做的門扇。(46)小玉、雙成,都是仙界中侍女名字。(47)九華帳,繡著各種華美圖案的帷帳。(48)珠箔(bo勃),用珠子穿成的簾子。邐迤(li yi理乙),連續。(49)新睡覺,剛剛睡醒。覺,醒。(50)仙袂(mei媚),指楊貴妃的衣袖。舉,揚起。(51)寂寞,凄慘的樣子。淚闌干,眼淚橫一道豎一道。(52)眇茫,即“渺茫”,模糊不清,這里指聽不到,看不見。(53)昭陽殿,是漢成帝劉驁的寵妃趙飛燕居住的地方,故借以代指楊貴妃曾住過的宮殿。(54)蓬萊宮,中國古代相傳海上有三座仙山:蓬萊、方丈、瀛洲,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所以這里以蓬萊的宮殿代指楊貴妃的住所,表示楊已成仙。仙人是不死的,所以說“日月長”。(55)鈿合,嵌鑲著金花的盒子。合,同“盒”。金釵,一種插在頭發上的金首飾。(56)七月七日,神話傳說七月七日是長年不見面的牛郎、織女在天上相會的日子。長生殿,殿名。唐代長安、洛陽、驪山等宮城里都有長生殿,據陳鴻的《長恨歌傳》,說指的是驪山的長生殿。但驪山的長生殿是齋宮,不應該是談情說愛的場合。(57)這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當年七月七日在長生殿的誓詞,表示永遠相愛,決不分離。比翼鳥,雌雄雙飛的鳥,據說產在南方。連理枝,兩棵枝干相連的一種樹。都用來象征男女堅貞不渝的愛情。
〔分析〕
白居易在任周至縣尉的時候,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十二月和陳鴻、王質夫同游仙游寺,談起唐玄宗、楊貴妃故事,因而寫了這篇《長恨歌》。陳鴻跟著寫了傳奇小說《長恨歌傳》。這兩篇作品都很出色,《長恨歌》更是膾炙人口的名作。
從結構上看,全詩分兩大部分。從開頭到“驚破霓裳羽衣曲”是前一部分,寫的是安史之亂以前的唐玄宗、楊玉環。
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統攝全篇。男主人公以“重色思傾國”的形象出場,女主人公自然就以“傾國”之“色”作為“思”的對象而跟著出場。作為“漢皇”的男主人公不“重德思賢才”,卻“重色思傾國”,能干出什么好事來呢?只七個字,就概括了人物的主要特點,確定了情節發展的方向,體現了作者對人物的態度。“傾國”一詞,本來指能夠使全國人傾倒的美色,但在這里卻具有雙關的意義。前人已經指出:“思傾國,果傾國矣!”詩的前一部分,正是寫唐玄宗由“思傾國”而怎樣弄出一個“傾國”(國家傾覆)的結局的。
詩人緊緊抓住“重色”的特點塑造唐玄宗李隆基的形象。在楊玉環入選以前,他“求”傾國之色已有“多年”。“后宮佳麗三千人”,就是多年“求”來的。但因為都不是“傾國”之“色”,所以還在繼續“求”,終于“求”到了楊玉環。于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完全沉溺于酒色歌舞之中了。
詩人從表現李隆基“重色”的角度塑造了楊玉環的形象。一個“重色”,另一個以“色”邀寵。“回眸一笑百媚生”,“侍兒扶起嬌無力”,“春從春游夜專夜”,“金屋妝成嬌侍夜”等許多詩句,都不僅寫她有“色”,而且著重寫她以“色”邀寵。著重寫她以“色”邀寵,就有助于進一步表現李隆基如何“重色”:僅僅由于愛楊玉環的“色”,就讓她的“姊妹弟兄皆列土”,政治上腐敗到何等程度,也就不言可知了。
前代的某些評論家不同意或者不理解作者圍繞李隆基“重色”和楊玉環以“色”邀寵這個中心塑造李、楊形象的藝術構思,卻指責說:“其敘楊貴妃進見、專寵、行樂事,皆穢褻之語。‘侍兒扶起嬌無力’以下云云,殆可掩耳也。”(張戒《歲寒堂詩話》)又指責說:“‘回眸一笑百媚生’,乃形容勾欄妓女之詞,豈貴妃風度耶?”(張祖廉《定庵先生年譜外紀》)這正好從反面說明,在詩的前一部分里,詩人對李、楊的荒淫生活作了大膽的暴露和批評。
題目是《長恨歌》,不言而喻,重點在于歌“長恨”。在安史之亂以前,李、楊樂個沒完,有什么“恨”?然而事物往往向反面發展,如果處理不當,“樂”會導致“恨”。在詩人的藝術構思里,這前一部分正是寫致“恨”之因。因為重點是歌“長恨”,所以這致“恨”之因寫得很集中,只用“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兩句收上啟下,來為李、楊的“長恨”譜寫哀歌。
后半篇寫“長恨”本身,一氣舒卷,轉落無跡;但從情節的發展和人物的心理變化看,仍可以分出若干層次。
從“九重城闕煙塵生”至“回看血淚相和流”,緊承前半篇的結句,寫李、楊在安史之亂和馬嵬兵變中結束了荒淫生活,演出了生離死別的一幕。據史書記載,“六軍不發”的原因,主要是要殺釀成安史之亂、導致潼關失陷的禍首楊國忠及其“同惡”。但真正的禍首,實際上是李隆基。對此,詩人在前面已經作了有力的表現。李隆基如果重德任賢,不因楊妃的裙帶關系而讓她的“姊妹弟兄皆列土”,楊國忠又怎么能把持朝政?詩人的難能可貴之處,正表現在他沒有像有些封建文人那樣不惜掩蓋馬嵬兵變的真象而為李隆基開脫,說什么“明皇鑒夏商之敗,畏天悔過,賜妃子死”,而是如實地寫出李隆基被逼得“無奈何”,干瞅著他心愛的妃子“馬前死”。這不是分明表現出這個禍首已受到“六軍”的懲罰了嗎?詩人不僅如實地寫出李隆基賜妃子死是出于被迫,而且用“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等詩句,表現
了他對楊妃的戀戀不舍之情。這樣,李隆基這個人物“重色”的性格特征就不是“改”掉了,而是向前發展了。那“傾國”之“色”已經被逼而死,他仍思念不已,這就產生了“長恨”。行文至此,已由李、楊致“恨”之因寫到“長恨”本身。
從“黃埃散漫風蕭索”至“魂魄不曾來入夢”,寫李隆基在入蜀途中,在蜀中的“行宮”,在回京經過馬嵬坡的時候,在回京以后的各種場合,春夏秋冬,朝朝暮暮,總是觸景生情,見物懷人,一心想著已死的妃子。從“臨邛道士鴻都客”至篇末,于幻想的神仙境界中刻劃了楊玉環的形象,表達了死者對生者的無限相思。生死相思而永無見期,這就是“長恨”。為什么會產生這種“長恨”呢?詩人沒有明說,這需要從全篇的藝術形象中去領會。
《長恨歌》的藝術成就表現在許多方面,這里只提一下幾個顯著的藝術特點。
(一) 跟著人物性格的發展而發展情節、結構作品、表現主題。一開頭就揭示出唐玄宗的主要性格特征——“重色”,然后從各個側面進行刻劃,情節也就跟著向前發展:安史之亂、馬嵬兵變、逃至蜀中,這是“重色”的后果;從入蜀到回京的思念妃子以及命方士“致魂魄”,則是“重色”的進一步表現。因為主線分明,所以剪裁得當,結構謹嚴。例如寫到楊妃對方士講了“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誓言以后即戛然而止,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點明“長恨”,結束全詩,不寫方士復命和李隆基的反應。因為人物的性格至此已經不能再發展,就不必浪費筆墨了。
(二) 善于通過人物對事件、環境的感受和反應來表現人物的感情,因而常常把敘事、寫景和抒情結合為一。例如“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只兩句就概括了馬嵬兵變,這是最精煉的敘事;但楊妃“宛轉”求救的神態也和盤托出,又是描寫;這又主要是寫李隆基的感受和反應,表現他“無奈何”的心情,具有濃烈的抒情色彩。至于寫李隆基觸景念舊,見物懷人的那些詩句,這個特點表現得尤其突出。
(三) 語言精煉流暢,優美易懂,具有鮮明的形象性和音樂性,往往只一兩句就展現出一個感人的詩的境界;比如用“玉容寂寞淚闌干”已很形象,再用“梨花一枝春帶雨”比擬就神情畢現。又如“思悄然”和“未成眠”已能表現李隆基彷徨思舊的心情,再用“夕殿螢飛”和“孤燈挑盡”來渲染環境、勾勒肖像而意境全出。前人譏笑“孤燈挑盡未成眠”一句“寒酸”,理由是“寧有興慶宮中夜不燒燭,明皇自挑燈者乎?”(《邵氏聞見續錄》)自然,宮中燃蠟燭而不點油燈,明皇也不至于親自挑燈,白居易該是懂得的。他的藝術匠心正表現在運用典型化的藝術手法,不僅活靈活現地寫出明皇思念妃子的神態和心境,連他處于被幽禁狀態的凄涼晚景也烘托出來了。
(四) 前人肯定《長恨歌》,總說它“情至文生”、“情文相生”,這是符合實際的。正因為“情至文生”,所以連虛構的浪漫主義境界都寫得真實感人。當寫明皇思妃之情與日俱增,直寫到“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的時候,命方士“致魂魄”的情節,已經呼之欲出。而寫仙山上的楊妃如何思念明皇,則是遠承前面的“擅寵”和“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恩愛”發展而來,因而具有感情的真實性。作者本不信仙,有“戒求仙”的《海漫漫》等作品可證。他之所以虛構一個仙境,不過是為了進一步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主人公內心活動罷了。有人認為作者在寫楊妃之死時特意點明“花鈿委地無人收”,是為了暗示方士弄到“鈿盒金釵”之后編了一套在仙山找到楊妃的謊言進行欺騙,這也許可能。但對于浪漫主義的藝術作品,只需要衡量它是否反映了感情的真實,不必考慮楊妃是否會“成仙”。有人指責作者不該把一個“妖艷之婦”寫成仙人,那也是不懂浪漫主義特點。
對《長恨歌》的主題思想,歷來有不同理解。從作者的藝術構思看,大約是意在諷諭當時和以后的統治者應以唐玄宗為戒,不要因“重色”而荒淫誤國,給自己造成“長恨”。這在詩的前一部分表現得相當明顯。但在后一部分,他把李隆基寫得那么感傷,那么凄苦,那么一心追念妃子;把幻境中的楊妃對明皇的感情寫得那么真摯專一,那么生死不渝;而他的那些情景交融、音韻悠揚的詩句又那么哀感頑艷、富于藝術感染力;因此,客觀效果倒有可能引起讀者對李、楊的同情。“重色”是貶義,如詩的前一部分所寫,李隆基作為一個大權在握的皇帝,因“重色”而紊亂了朝政,那是該貶的。但在既失掉妃子,又失掉政權,顛沛流離,回京后更受到肅宗虐待的情況下日夜追念妃子,仍與以前“重色”的性格特征相一致,卻已經無損于國計民生,詩的后一部分即使引起讀者對李、楊的同情,也是無害的。
不承認《長恨歌》有諷諭意義和力主它是歌頌李、楊堅貞愛情的專家們提出的理由是:一,作者把它編入“感傷詩”,而沒有編入“諷諭詩”;二,作者在《與元九書》中曾說:“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以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這其實算不得什么理由。第一,作者明說:“又有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隨感遇而形于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按照這個定義,“感傷詩”為什么就不能有諷諭性的內容呢?有感于唐明皇因“重色”而荒淫誤國,給他自己也造成“長恨”,從而“形于嘆詠”,不是合情合理嗎?作者編入“感傷詩”的不少詩,如《過昭君村》、《哭王質夫》等等,就都有諷諭意義,《蚊蟆》甚至以“么蟲何足道,潛喻儆人情”結尾,更與“諷諭詩”沒有多少區別。第二,“時之所重,仆之所輕”的話,是激于他的“意激而言質”的“諷諭詩”被“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而發的,并不能證明他自己真的輕視《長恨歌》。事實上,他倒是頗以《長恨歌》自豪的。就在跟《與元九書》同時寫作的《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一詩里,他一上來便夸《長恨歌》,并把它與《秦中吟》提到同樣重要的位置,大書而特書:“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有人把“風情”理解為“兒女風情”,等同于今天所說的“愛情”,那不合原意。而且,這樣的理解,對“白居易因《長恨歌》寫愛情而自己輕視它”的論點也很不利;因為在這里,詩人分明十分重視它。在這一聯詩里,“風情”與“正聲”對偶,“風情”指風人之情,“正聲”指雅正之聲。《毛詩序》云:“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這就是“風情”所本。《毛詩序》又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李白《古風》亦云:“大雅久不作,……正聲何微茫!”這就是“正聲”所本。總之,白居易聲明他的“《長恨》有風情”、“《秦吟》近正聲”,是和他在《與元九書》里反復強調的“風雅比興”之說完全一致的。
有人認為《長恨歌》前半批判“重色”,后半歌頌愛情。這也值得懷疑。像白居易這樣的大詩人,一篇詩的主題竟然前矛后盾,這是很難想像的。細讀作品就可以看出前半是寫致“恨”之因,后半是寫“長恨”本身;而在詩人心目中,那“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恨”,其“諷諭”不僅是作者的創作意識,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得到了藝術體現。當然,這只能說是“在很大程度上”,不能說是“完全”,因為詩人對“長恨”本身的描寫有可能引起讀者的同情,以致客觀效果與主觀意圖不完全一致。
有人指責《長恨歌》在很多地方“背離歷史事實”,從而貶低它的地位。不錯,《長恨歌》背離歷史事實處的確不少。但問題在于:它并非歷史著作,而是文學作品。如果不是把它看作歷史著作,而是把它看作文學作品,那就不應該簡單地指責它背離歷史事實,應該考慮它為什么要背離歷史事實以完成其獨創性的藝術構思。
舉例說,根據歷史記載:唐玄宗每年十月至華清宮避寒,第二年正月返回長安。但白居易卻把他和楊玉環的活動不分四季,全安排在驪山,如“春寒賜浴華清池”,“七月七日長生殿”等等;而“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飄處處聞。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則直接引得“漁陽鞞鼓動地來”。這是為什么?有人說:這是為了集中文學描寫,是需要集中的嘛。不錯,文學作品需要集中,但為什么不集中于長安,卻要集中于驪山呢?這顯然與作者的創作意圖有關。請看他的《驪宮高》:
高高驪山上有宮,朱樓紫殿三四重。……一人出兮不容易,六宮從兮百司備。八十一車千萬騎,朝有宴飫暮有賜。中人之產數百家,不足充君一日費。……君之來兮為一身,君之不來兮為萬人。
這是諷諭詩《新樂府》中的一首,贊美勤于政事、不到驪山游幸的天子“重惜人之財力”。既然如此,他把李、楊活動集中于驪山,其諷諭、批判之意,不是十分明顯嗎?
還有人說:“玄宗入居南內西內,不可能招致方士。方士尋覓貴妃的情節,是白居易以漢武帝思念李夫人的舊聞為藍本編造的。”這當然不錯;但如此“編造”,其創作意圖又是什么呢?《新樂府》組詩里有一篇《李夫人》,正好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傷心不獨漢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見穆王三日哭,重璧臺前傷盛姬?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坡下念楊妃? 縱令妍姿艷質化為土,此恨長在無銷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作者把盛姬、李夫人、楊貴妃都說成“惑人”的“尤物”,指責周穆王、漢武帝、唐明皇“生亦惑,死亦惑”。而這,和他在《八駿圖》中批判周穆王“璧臺南與盛姬游”,“一人荒樂萬人愁”是完全一致的;和他在《古冢狐》里指出“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的警告是完全一致的;和陳鴻在《長恨歌傳》里關于“懲尤物,窒亂階”的說明也是完全一致的。
把所謂“艷色”統統斥為“惑人”的“尤物”,這顯然是欠妥的。但統統肯定,說一切女人都與“禍水”不沾邊,也不合“一分為二”的原則。魯迅在《女人未必多說謊》里替包括褒姒、妲己、楊妃等人在內的女人鳴過不平,但后來在《阿金》里就改變了看法。一個睡在皇帝身邊的“傾國傾城”之色,如果一味地邀寵恃寵,為所欲為,那就很可怕。白居易通過《長恨歌》、《李夫人》、《古冢狐》、《八駿圖》等許多詩篇,反復警告最高統治者應該“懲尤物”、“鑒嬖惑”、“懲佚游”,不是沒有原因的。
前面提到:《長恨歌》的客觀效果與作者的創作意圖不完全一致。讀完《李夫人》,對這個問題似乎可以得到解釋。就理智而言,作者企圖通過《長恨歌》批判唐玄宗“生亦惑,死亦惑”,但在感情上,卻對既失掉妃子、又失掉政權的唐玄宗有所同情,而他本人,也是喜愛美色、“未能忘情”的。因此,自己明說《李夫人》的創作意圖是“鑒嬖惑”,卻又于結尾寫出這樣的詩句:“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可以看出,詩人的理智與情感之間存在著矛盾。明乎此,《長恨歌》后半篇引起讀者對李、楊同情的問題,也就不難理解了。
〔評說〕
黃周星《唐詩快》:“樂天詩如《長恨歌》、《琵琶行》,皆老嫗解頤者也,然無一字不深入人情,而且刺心透髓,即少陵、長吉歌行皆不能及。所以然者,少陵、長吉雖能為情語,然猶兼才與學為之;凡情語一夾才學,終隔一層,便不能刺透心髓。樂天之妙,妙在全不用才學,一味以本色真切出之,所以感人最深。由是觀之,則老嫗解頤,談何容易。”
吳喬《圍爐詩話》:“《連昌》、《長恨》、《琵琶行》,前人之法變盡矣。”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吳北江曰:如此長篇,一氣舒卷,時復風華掩映,非有絕世才力,未易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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