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賦《滕王閣序》原文與翻譯、賞析

[唐] 王 勃

豫章故郡^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③，地接衡廬^④。襟三江而帶五湖^⑤，控蠻荊而引甌越^⑥。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⑦;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⑧。雄州霧列^⑨，俊采星馳^⑩。臺隍枕夷夏之交⁽¹¹⁾，賓主盡東南之美⁽¹²⁾。都督閻公之雅望⁽¹³⁾，棨戟遙臨⁽¹⁴⁾;宇文新州之懿范⁽¹⁵⁾，襜帷暫駐⁽¹⁶⁾。十旬休暇⁽¹⁷⁾，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¹⁸⁾，孟學士之詞宗⁽¹⁹⁾;紫電青霜⁽²⁰⁾，王將軍之武庫⁽²¹⁾。家君作宰，路出名區⁽²²⁾;童子何知⁽²³⁾，躬逢勝餞⁽²⁴⁾。

時維九月⁽²⁵⁾，序屬三秋⁽²⁶⁾。潦水盡而寒潭清⁽²⁷⁾，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于上路⁽²⁸⁾，訪風景于崇阿⁽²⁹⁾。臨帝子之長洲⁽³⁰⁾，得仙人之舊館⁽³¹⁾。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³²⁾，下臨無地⁽³³⁾。鶴汀鳧渚⁽³⁴⁾，窮島嶼之縈回⁽³⁵⁾;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³⁶⁾。披繡闥⁽³⁷⁾，俯雕甍⁽³⁸⁾。山原曠其盈視⁽³⁹⁾，川澤紆其駭矚⁽⁴⁰⁾。閭閻撲地⁽⁴¹⁾，鐘鳴鼎食之家⁽⁴²⁾;舸艦彌津⁽⁴³⁾，青雀黃龍之舳⁽⁴⁴⁾。云銷雨霽⁽⁴⁵⁾，彩徹區明⁽⁴⁶⁾。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⁴⁷⁾。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⁴⁸⁾;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⁴⁹⁾。

遙襟甫暢⁽⁵⁰⁾，逸興遄飛⁽⁵¹⁾。爽籟發而清風生⁽⁵²⁾，纖歌凝而白云遏⁽⁵³⁾。睢園綠竹⁽⁵⁴⁾，氣凌彭澤之樽⁽⁵⁵⁾;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⁵⁶⁾。四美具⁽⁵⁷⁾，二難并⁽⁵⁸⁾。窮睇眄于中天⁽⁵⁹⁾，極娛游于暇日。天高地迥⁽⁶⁰⁾，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⁶¹⁾。望長安于日下，指吳會于云間⁽⁶²⁾。地勢極而南溟深⁽⁶³⁾，天柱高而北辰遠⁽⁶⁴⁾。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⁶⁵⁾，奉宣室以何年⁽⁶⁶⁾? 嗟乎! 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⁶⁷⁾，李廣難封⁽⁶⁸⁾。屈賈誼于長沙⁽⁶⁹⁾，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⁷⁰⁾，豈乏明時⁽⁷¹⁾?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⁷²⁾。酌貪泉而覺爽⁽⁷³⁾，處涸轍以猶歡⁽⁷⁴⁾。北海雖賒，扶搖可接⁽⁷⁵⁾;東隅已失，桑榆非晚⁽⁷⁶⁾。孟嘗高潔⁽⁷⁷⁾，空余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⁷⁸⁾!

勃，三尺微命⁽⁷⁹⁾，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⁸⁰⁾;有懷投筆⁽⁸¹⁾，慕宗愨之長風⁽⁸²⁾。舍簪笏于百齡，奉晨昏于萬里⁽⁸³⁾。非謝家之寶樹⁽⁸⁴⁾，接孟氏之芳鄰⁽⁸⁵⁾。他日趨庭，叨陪鯉對⁽⁸⁶⁾;今晨捧袂⁽⁸⁷⁾，喜托龍門⁽⁸⁸⁾。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⁸⁹⁾;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⁹⁰⁾。嗚呼! 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⁹¹⁾。臨別贈言，幸承恩于偉餞⁽⁹²⁾;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⁹³⁾，一言均賦⁽⁹⁴⁾，四韻俱成⁽⁹⁵⁾。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⁹⁶⁾。



〔注釋〕

①本篇選自王勃《王子安集》。滕王閣，在今江西南昌市贛江邊。唐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高祖子滕王元嬰為洪州都督時建，以封號為名。②豫章，漢郡名，隋時改為縣，屬洪州，所以稱為故郡。故治在今江西南昌市。③星分翼軫，星空的分野屬于翼和軫。翼、軫，星宿名，古天文學認為，天上星辰的位置跟地上州、國的位置相對應，稱為分野。④地接衡廬，此處與衡州、江州接界。衡，指衡州的衡山。廬，指江州的廬山。這里用以指代二州。⑤三江，關于三江有很多的說法，這里指長江中下游。五湖，太湖的別名。襟，前面，引領。⑥蠻荊，甌越，古越國建都東甌，稱為甌越，即今浙江省境內。⑦“物華天寶”二句，據《晉書·張華傳》記載，晉初，牛、斗二星之間常有紫氣照射。雷煥對張華說，這是寶劍的光芒，射到了天上。后來雷煥在豐城(江西省縣名)地下掘得寶劍一雙，一名龍泉，一名太阿。后來，這一雙寶劍沒入水中，化作雙龍而去。龍光，即劍光。此處意謂物的精氣光華煥發為天上的寶氣。⑧徐孺，名穉，字孺子，東漢時豫章名士。據《后漢書·徐穉傳》記載，陳蕃為豫章太守時，不接待賓客，只為徐穉特設一榻，穉走后即掛起不用。⑨雄州，大州，即洪州。霧列，形容洪州地勢雄偉。⑩俊采，有才能的官吏。星馳，如眾星一樣運行，指人才之鼎盛。(11)臺隍，亭臺、城塹。夷，指荊楚一帶。夏，華夏，中原地區。交，交界之處。(12)賓主，指當時在座的主人與賓客。盡東南之美，東南地區的人才，盡集于此。(13)都督閻公，當指其時洪州都督閻某，名不詳。雅望，極佳的聲望。(14)棨(qi企)戟，有繒衣或油漆的木戟，古代大官出行時用作前導的儀仗。此句意謂閻公來到這里。(15)宇文新州，復姓宇文的新州刺史。新州，今廣東省新興。一說，宇文名鈞，新任澧州(今湖南省澧縣)牧，途經于此。懿范，美好的榜樣。(16)襜(chan攙)帷暫駐，意謂途經此地，暫時停駐。襜帷，車上的帷幕，此處指刺史所乘的車。(17)十旬休暇，十天為一旬，唐代官吏每十天休假一次。意謂適逢十天為一旬的休假。(18)騰蛟起鳳，形容孟學士文采之美。據《西京雜記》說，董仲舒夢蛟龍入懷，乃作《春秋繁露》。又說揚雄作《太玄》，夢口吐鳳凰，飛集書上。(19)孟學士，名不詳。詞宗，眾人敬仰的文壇大師。(20)紫電青霜，古寶劍名。(21)王將軍，名不詳。武庫，藏兵器的庫房，這里喻指軍事家的韜略與才干，以上四句盛贊座中賓客。(22)家君，對別人稱呼自己的父親所用之詞。宰，縣令。當時作者的父親正在南方作交趾令。名區，名勝之地，指洪州。(23)童子，王勃自稱。(24)勝餞，盛大的餞別宴會。(25)維，是。(26)序，四季循環的順序。三秋，秋季為七、八、九三個月，分為孟秋、仲秋、季秋，九月是季秋，故曰三秋。(27)潦(lao老)水，雨后地面積水。潭，深水。(28)儼，同“嚴”，整理。驂騑(can fei餐非)，駕車的馬。上路，高處的路。(29)崇阿，高高的山。(30)帝子，指滕王李元嬰。長州，滕王閣前的沙洲。(31)仙人，亦指滕王。舊館，指滕王閣。(32)飛閣，高閣，形容滕王閣之壯觀。流丹，顏色艷麗炫目。(33)無地，看不到地面，極言閣之高大雄偉。(34)汀，水邊平地。鳧(fu伏)，野鴨。渚(zhu主)水中的小塊陸地。(35)窮，盡。縈回，曲折環繞。(36)列岡巒之體勢，指滕王閣的建構與周遭山峰地勢在一起顯得十分和諧。列，一作“即”。(37)披，開。闥(ta踏)門。(38)甍(meng盟)，屋脊。(39)盈視，視野。(40)紆，曲折。駭矚，讓人驚奇地注視。(41)閭閻，居民區。撲地，遍地。(42)鐘鳴鼎食，古代貴族鳴鐘列鼎而食，這里用以形容富貴人家的奢華氣象。(43)舸艦彌津，極言船舶之多。舸艦，這里泛指大船。(44)青雀黃龍，船頭雕成雀和龍的形狀。舳(zhu竹)船尾，這里指船。(45)霽，雨止。(46)彩，陽光。區，天空。(47)“落霞”二句，效仿庾信《馬射賦》：“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鶩(wu務)，野鴨子。(48)彭蠡，指鄱陽湖。(49)衡陽，地名，今湖南省衡陽市。相傳雁飛到衡陽就不再南飛。浦，水邊。衡陽之浦，泛指水邊。(50)遙襟，遠懷。甫，才，始。(51)遄(chuan船)，迅速，急速。(52)爽籟，指簫。(53)纖歌，柔美的歌聲。白云遏，謂歌聲之美，白云亦為之停留。遏，停留。(54)睢(sui雖)園，即漢梁孝王的菟園，為其宴集賓客之地，這里借指滕王閣。(55)氣凌彭澤之樽，(滕王閣的宴集)勝過隱士獨居之樂。彭澤之樽，陶潛辭去彭澤令后每每獨自飲酒，自得其樂。(56)鄴，曹魏的都城。朱華，曹植《公宴詩》有“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句。臨川，指南朝詩人謝靈運，他曾為臨川太守。鐘嶸《詩品》中說“宋臨川太守謝靈運(詩)，其源出于陳思(曹植)?！币蚨司湔f“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這里是借曹、謝之名贊美與宴的文士。(57)四美，指良辰、美景、賞心、樂事。(58)二難，指賢主人和嘉賓。難，難得。(59)窮睇(di地)眄(mian免)，極目而視。中天，天空。(60)迥，遠。(61)盈虛，指盛衰，得失，成敗等。數，這里既指自然界的規律和必然性也指人生的命運，運道。(62)“望長安”二句，謂遠謫之人，回望京都，江浙一帶，如在日邊，云間。長安，這里指都城。吳會，即今江蘇、浙江省一帶。這二句及下文，都是就作者之父王福畤的政治遭遇而言。(63)地勢極，極遠的地方。南溟，南海。即作者父親被貶的地方。(64)天柱，相傳昆侖山有銅柱高聳入天，稱為“天柱”。北辰，即北極。這里以“天柱”和“北辰”暗喻朝廷。全句意謂自己遭際不佳而遠離朝廷。(65)懷帝閽，指懷念朝廷。帝閽，神話中天帝的看門人。(66)宣室，漢未央宮的正殿，漢文帝曾在這里召見被貶之后重新召用的賈誼。全句是說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再為朝廷效力呢?(67)馮唐，西漢人，以孝聞名，文帝、景帝時得不到重用，武帝求賢良，受人舉薦，但馮唐時已九十多歲，終因年老不得為官。(68)李廣，漢武帝時名將，屢立戰功，卻未能得到封爵。(69)賈誼，漢文帝時人，曾被貶至長沙。(70)梁鴻，字伯鸞，東漢章帝時人，家貧好學，為當時名士，曾為避禍隱匿于吳中。竄，逃隱的意思。(71)明時，章帝號稱明主，故言。(72)青云之志，高尚的志向。(73)貪泉，傳說廣州附近石門有水名貪泉，人一飲此水，就會變得貪得無厭。但清官吳隱之飲此水后，卻愈為清廉。覺爽，指雖身處污濁的環境當中，仍能保持自己高潔的品格。(74)涸轍，干涸了的車轍，指窮困的境遇。(75)“北?！倍?，賒，遠。接，達到?！肚f子·逍遙游》：“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76)“東隅”二句，東隅，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比喻早年的時光。桑榆，太陽落下的時候，比喻將來的時光。意謂失之于彼，得之于此。(77)孟嘗，字伯周，東漢會稽上虞(今浙江省上虞)人。為官清廉，卻不得重用。(78)“阮籍”二句，意謂不應像阮籍那樣狂放，作窮途之哭?！稌x書·阮籍傳》：“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79)三尺微命，形容自己地位低微。(80)請纓，請求給予報國的機會。終軍，字子云。漢濟南人。武帝時，曾出使南越，臨行前請受長纓，終將南越王縛歸。時年二十余歲，正值弱冠。此處意謂自己與終軍年值相仿，卻得不到報效國家的機會。(81)投筆，指東漢班超投筆從戎的事情。(82)宗愨(que確)長風，宗愨，字元干，南朝宋南陽人。他年少時向叔父表明自己將來的志向：“愿乘長風破萬里浪。”(83)簪笏，古代官員所用之物，這里指官職。百齡，一生。奉晨昏，指侍奉雙親。(84)謝家寶樹，據《世說新語》記載，東晉謝安曾問子侄們：為什么人們希望子弟好?其中謝玄回答：“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這里用以比喻優秀的子弟。(85)接孟氏之芳鄰，這里用“孟氏之芳鄰”來比喻與會賓客的賢良。傳說孟子的母親曾三次搬家，選擇好的鄰居，以便讓兒子在一個好的環境中成長。(86)鯉，孔鯉，孔子的兒子。趨庭、鯉對，用的是孔鯉“趨而過庭”接受孔子教導的典故，出自《論語》。叨(tao濤)陪，忝陪、奉陪。(87)捧袂，古時見長者應舉起衣袖以示尊敬。(88)龍門，東漢李膺，極有聲望，士人受到他的接待被稱為“登龍門”。這里指自己能夠參與閻公的盛筵，如“登龍門”一樣。(89)楊意，西漢人，曾向漢武帝推薦司馬相如。此處意謂如無人推薦，既便擁有作凌云賦一般的才華，也只能空自惋惜。(90)鐘期，即鐘子期，春秋時人，善聽琴。其時伯牙善鼓琴，將鐘子期視為知音。奏流水，《列子·湯問》中說：“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 洋洋兮若江河!’”這里指自己在宴會上寫詩作賦而得遇知音，所以不覺慚愧。(91)蘭亭，故址在今浙江省紹興市西南。東晉著名書法家王羲之曾與當時文人名士在此雅集，并作《蘭亭集序》，從而聞名。梓澤，即晉石崇的金谷園，故址在今河南省洛陽市西北。(92)偉餞，盛大的宴會。(93)疏，寫。短引，短序。(94)一言均賦，指與會諸人各分得一字為韻作詩。(95)四韻，全詩共八句。(96)潘江，陸海，鐘嶸《詩品》中有“潘才如江”、“陸才如?！敝u，故言。潘，指潘岳。陸，指陸機。



〔分析〕

此文《王子安集》題為《滕王閣詩序》，有的書本為《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現在一般選本為《滕王閣序》。

滕王閣舊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贛江之濱，為唐高祖之子李元嬰任洪州都督時所建。漢代豫章郡治在南昌，唐代改豫章郡為“洪州”，設都督府。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洪州都督閻某在修葺一新的滕王閣大宴賓客。王勃去交趾(今越南北部)探望父親路過其間，參與宴會，即席作成此文。

王勃作此序時的年齡說法不一，《唐摭言》卷五說是十四歲。王勃《春思賦序》：“咸亨二年(公元671年)予春秋二十有二”推算其生年為唐永徽元年(公元650年)。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王勃與會后便溺水驚悸而死，寫此文時應為26歲。文中“童子何知”中“童子”不一定指自己實為十三、四歲童子，而是借用《左傳·成公十六年》，晉·范文子斥其子士匄：“童子何知焉”一語，謙稱自己。且本文中還有“等終軍之弱冠”一語，“弱冠”指男子二十歲。

文章共分六段。第一段“豫章故郡”至“躬逢勝餞”。從洪州的地勢、歷史、人才寫到宴會?！靶欠帧彼木鋵懙貏葜畡?，“物華”四句寫人、物之靈?！靶壑荨本?，贊“星分”三語?！翱〔省本洌潯拔锶A”四語?！芭_隍”句再贊地勢，“賓主”句再贊人物?！岸级健币韵率涫①澊舜闻c會之人。末四句謙稱自己幸逢此會。這樣緊扣題目，層層鋪寫，把讀者一同引進了高朋勝餞的宴會。

第二段“時維九月”至“聲斷衡陽之浦”。寫滕王閣建筑之宏偉及登閣者眼中的秋色?！熬旁隆币徽f為“九日”之誤。因“九月”與“三秋”重復。且“九日”為重陽節，舊時文人喜于此日登高聚會。“潦水”二句寫秋景，只見寒潭之水一片清明;傍晚的山巒暮靄籠罩，望去紫色朦朧。潦水、煙光、寒潭、暮山，秋日景象煞是戀人。“儼驂騑”四句寫自己來到“仙人舊館”滕王閣?！暗圩印奔础跋扇恕?，這里均指滕王。“層巒”以下具體描寫這“仙人舊館”滕王閣所處的環境：仰視上空，翠峰入云，飛簷彩色鮮艷如流。俯視閣下，深不見底，恍如人寄云空。作者的視線由近及遠，桂殿、蘭宮、繡闥、雕甍、鶴汀、鳧渚、山原、川澤、村落、舟楫繁華雄奇勝景盡收眼底。尤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二句更是千古絕唱：藍天碧水相接，紅霞飄浮天際，白鶩在紅霞下飛翔，色彩明麗，動靜相諧，景象高遠飄逸而生動。庾信《馬射賦》有“落霞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與王勃此語相比，更是王語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漁舟唱晚”四句憑借聽覺聯想，讓雁聲、漁歌給這幅秋色圖更添幾分生氣。

第三段“遙襟甫暢”至“奉宣室以何年”。寫宴會、娛樂及人生。作者在“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的興致中寫了詩歌、管弦、美酒、觥籌交錯的盛宴?？伞案F睇眄”以下卻筆勢陡轉，寫人生際遇，抒發失意之情。王勃雖才華橫溢，但仕途坎坷，曾兩次獲罪，因遇赦才免于一死。其父王福畤也受累而官貶南海。王勃由此便有“日近長安遠”的悵望之感。屈原《楚辭·離騷》云：“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倍醪獎t連守門的人影都未見到。漢未央宮前殿正室名“宣室”，是皇帝召見臣子之處，王勃慨嘆自己何年才能得到君王召見的幸運。

第四段“嗟乎”至“豈效窮途之哭”! 由時運多舛寫到奮發自勵。盡管時運不濟，但作者并未一味悵望慨嘆，而是悲未盡而興已致，他先是列舉馮唐、李廣、賈誼、梁鴻等賢明才高之士，因得不到君王重用而長期埋沒的歷史人物，以抒發自己懷才不遇，功業難就的感慨，接著“所賴君子安貧”一語使全篇氣勢陡起?！袄袭斠鎵选币韵拢憩F自己不因年華易逝和處境困頓而自暴自棄，要“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以“安貧知命”之心，“窮且益堅”，“白首”不變——救難世濟蒼生的初衷永不改變。作者述志言情慷慨跌宕，對人生與社會，理想與現實的感受和認識充滿著昂揚向上的激情。這與生機勃發的秋景互為交融，渾然一體。

第五段“勃，三尺微命”至“奏流水以何慚”。寫自己“無路請纓”，路過滕王閣，參與宴會，應邀作詩?！吧狒Ⅲ恕卑司鋵懽约郝愤^滕王閣，幸遇高朋?！皸钜狻彼木浔砺蹲约汉芟胱髟娨砸徽共湃A。

末段因自己在與會者中年最少，幸與高朋同席賦詩，甚感榮幸，故語辭謙和。這段與開頭相照應。

在六朝文風的影響下，當時文人好堆砌辭藻和典故。文章往往空洞無物。而王勃此文卻一掃過去文壇陋習，文辭洗煉干凈，豐采翩翩;用典自然貼切，含蓄深刻，并無斧鑿痕跡。準確地展示了作者抑揚升沉的情感發展軌跡，表現了作者處困頓而情操不移，雖失意而壯志彌堅的精神面貌，因而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如“層巒聳翠”、“飛閣流丹”等語亮麗而不艷俗;“漁舟唱晚”、“雁陣驚寒”則清冷而不幽苦;“鶴汀鳧渚”、“桂殿蘭宮”與山巒、島嶼相連，優美而不柔弱，極富表現力。

這是一篇典型的駢體文，全文除“嗟乎”、“所賴”、“勃”、“嗚呼”、“云爾”九個字外，都是對偶句。句式整齊，上下句平仄相對，讀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如“星分(平)翼軫(仄)，地接(仄)衡廬(平)?！薄拔锶A(平)天寶(仄)，龍光(平)射牛斗(仄)之墟(平)，人杰(仄)地靈(平)，徐孺(仄)下陳蕃(平)之榻(仄)?！薄笆?平)休暇(仄)，勝友(仄)如云(平);千里(仄)逢迎(平)，高朋(平)滿座(仄)。”“家君(平)作宰(仄)，路出(仄)名區(平);童子(仄)何知(平)，躬逢(平)勝餞(仄)”。不僅上下句對偶，在許多句子之中，前后詞組往往相對，即所謂“當句對”。如第一段中：“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褒埞馍渑６贰?，“徐孺下陳蕃”、“騰蛟起鳳”“紫電青霜”等，都是一句之中兩個詞組相對。駢儷如此，確是爐火純青了，既看來句式整齊美，又讀來音韻和諧美，而且因用典精巧貼切，給讀者以意蘊含蓄美。如“屈賈誼(仄)于長沙(平)，非無(平)圣主(仄);竄梁鴻(平)于海曲(仄)，豈乏(仄)明時(平)?”不但平仄相對，而且用典巧切。顯然作者是暗怨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如直接道來，不但遭時人譏笑，而且會惹怒皇帝，可能再招不測之禍。于是，作者引賈誼、梁鴻都是賢才。賈誼雖逢明主漢文帝，但因當朝大臣容他不得而被貶長沙。梁鴻因作《五噫歌》引起漢章帝的不滿而埋名隱姓隱居他鄉。作者既以賈誼、梁鴻自喻，提醒朝廷對他重視，又說：“非無圣主”，“豈乏明時”以避免引起朝廷對他的苛責。用典委婉縝密而貼切，不見半點堆砌斧鑿之痕。唐代提倡散文，反對駢文的韓愈，也稱贊此文說：“江南多臨觀之美，而滕王閣獨為第一。及得三王(王勃、王緒、王仲舒)所為序、賦、記等，壯其文辭”(《新修滕王閣記》)。

五代·王定?！短妻浴愤€有這樣一段記敘：“王勃著《滕王閣序》時年十四。都督閻公不之信。勃雖在座，而閻公意屬子婿孟學士者為之，已宿構矣。及以紙筆巡讓賓客，勃不辭讓。公大怒，拂衣而起，專令人伺其下筆。第一報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一老生常談’。又報云：‘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公聞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遂亟請宴所，極歡而罷?！边@雖是小說家言，但也足可說明此文的卓異。

〔評說〕

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對眾揮毫，珠璣絡繹，固可想見旁若無人之概。而字句屬對極工，詞旨轉折一氣，結構渾成，竟似無縫天衣?？v使出自從容雕琢，亦不得不嘆為神奇，況乃以倉猝立就，尤屬絕無而僅有矣?！?br>
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以文論，此四六體也，平仄要合，對仗要工，段落要明，次序要清，多用古典，詞要藻麗，方有足觀。以法論，首敘天文地理，次敘賢主嘉賓，次敘時令，次敘閣內閣外，似盡矣;乃忽拓開筆勢，將古之失志者感慨一番，又將今之失志者規勉一番，方敘到自己又自負一番，波瀾壯闊，不是徒了題目者。”

王益吾曰：“文興到落筆，不無機調過熟之病。而英思壯采，如泉之涌，流離遷謫，哀感駢集，固是名作，不能抹殺?！?高步瀛《唐宋文舉要》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