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論貴粟疏
晁錯
圣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1)。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2)。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3)?地有遺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4)。民貧,則奸邪生(5)。貧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6)。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7)。夫寒之于衣,不待輕暖; 饑之于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8)。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9)。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10)! 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于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11)。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擇也(12)。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內而亡饑寒之患(13)。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14)。粟米布帛生于地,長于時,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15); 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饑寒至(16)。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17)。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18); 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19)。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虐,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20)。當具,有者半賈而賣; 亡者取倍稱之息,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21)。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22)。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農夫之苦,有仟佰之得(23)。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24);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25)。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 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26)。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 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27)。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28)。欲民務農,在于貴粟; 貴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為賞罰(29)。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30)。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31)。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 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余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32)。順于民心,所補者三: 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33)。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34)。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35)。神農之教曰: “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亡粟,弗能守也(36)。”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37)。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38)。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窮(39); 粟者,民之所種,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與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40)。
〔注釋〕(1)圣王: 圣明帝王。食(si)之: 給他們吃。衣(yi)之:給他們穿。資財之道: 獲得物質財富的途徑。(2)九年之水: 九年水災。七年之旱: 七年旱災。亡:無。捐: 拋棄。瘠: 瘦弱。捐瘠:這里是餓死餓瘦的意思。備: 指備災的物資。具: 充分準備。備先具:備災的物資早就準備齊全。(3)海內為一: 全國統一。不避: 不讓,不亞于。畜積未及: 指糧食的儲備趕不上湯禹的時代。畜: 同“蓄”。(4)遺利: 余利,指土地還有潛力。山澤之利: 山林湖泊中的物產。游食之民: 游蕩吃閑飯的人。(5)奸邪: 指奸詐邪惡的事情。(6)著:附著。地著: 定居下來依附土地為生。離鄉輕家: 離開鄉土,不戀家庭。民如鳥獸: 老百姓象鳥獸一樣到處亂飛亂跑,隨處就食。(7)池:護城河。(8)輕暖: 指又輕又暖的衣服。甘旨: 甜美的食物。不顧廉恥: 不考慮廉潔和羞恥,指農民起來反抗。(9)人情: 人的實際情況,指生活需要。再: 第二次。不再食: 不吃第二餐飯。終歲:一年到頭。(10)保:撫養,養育。君安能以有其民: 君主怎能擁有他的百姓。(11)務:使……專力從事。務民: 使百姓努力從事。?。?輕。賦斂(lian):賦稅。廣: 擴大。(12)上: 指皇帝。牧: 牧養,引申為統治。趨利: 追逐財利。如水走下: 如水向低處流。亡擇: 沒有選擇。亡: 同 “無” 。(13)把握: 手掌里。在于把握: 拿在手中。周: 遍,此為走遍、周游的意思。患: 憂慮。(14)背: 背離,背叛。去: 離開。勸: 鼓勵,這里有助長的意思。亡逃者: 逃亡的人。輕資:輕便易于攜帶的財物。(15)長于時: 長成要一定的時間。聚: 聚集,這里指收獲。聚于力: 收獲要費很多人力。(16)石: 古代一種容量單位,以十斗為一石,一百二十斤。數石: 意即若干石的糧食。中人: 中等體力的人。弗勝: 拿不動。奸邪: 指奸詐邪惡的壞人。利: 認為有利。所利:所貪求。(17)服役: 給官府服勞役。(18)薪樵: 木柴。治官府: 修理官府的房屋。給:供給。給徭役: 應官差。(19)私自: 私下,即個人之間。送往迎來:指交際往來。吊死問疾: 祭奠死人,慰問病人。孤: 幼而無父。養孤: 撫養孤兒。長: “養育” 的意思。長幼: 撫育兒童。(20)尚、復;都當 “還”講。被: 遭受。政:同 “征” ,征收。急政: 緊急征收賦稅。不時: 不定期,指無節制。朝令而暮改:早上發布命令,晚上就把賦稅內容改了。(21)具: 交納。當具: 這里指當交納賦稅的時候。倍稱:加倍。鬻(yu): 賣。(22)商賈: 泛指商人。積貯: 囤積,這里主要指囤積糧食等商品。倍息: 加倍的利潤。坐列: 開設店鋪。操: 操縱,掌握。奇: 指余物。贏: 余利,利潤。操其奇贏: 牟取暴利。(23)文采: 指華美的衣服。粱: 精細的糧食。仟佰(mo): 同 “阡陌” ,田地的疆界,這里指田地。(24)因: 憑借。交通: 交往勾結的意思。力:勢力。吏勢:官吏的勢力。力過吏勢:指那些大商人與地方勢力相勾結,其勢力超過了朝廷委派的官吏。相傾:互相排擠。(25)游遨: 游逛。乘堅策肥: 坐好車,趕肥馬。履絲: 穿絲鞋。曳(ye): 拖著??c(gao) :白色絲織品。(26)今法律賤商人: 據《史記·平準書》,“天下已平,高祖乃令: 賈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時,為天下初定,復弛商賈之律?!?27)好(hao)惡(wu): 愛憎。迕(wu):顛倒。乖迕: 相違背。立: 樹立,這里有貫徹的意思。(28)方今: 當前。務農: 專事搞農業。(29)以粟為賞罰: 用糧食作為賞罰手段。(30)募:號召??h官: 指官府。爵: 封建社會里只有名譽而無官職的貴族等級。拜爵:封給爵號。(31)渫: 同“泄” ,分散,流通。粟有所渫:使糧食從富人手里分散出來。(32)損: 減少。令出: 法令公布。民利:對人民有好處。(33)主用足: 官府的需要充足。勸農功: 鼓勵農業生產。(34)今令: 現行法令。車騎: 戰車戰馬。車騎馬:能駕戰車的馬。復: 免。復卒: 免除兵役。(35)武備:軍隊的裝備。(36)神農: 傳說中的古代帝王。相傳他首先教人種植。湯池: 以沸湯為池,比喻護城河的深險,不易通過。步:古代的一種長度單位,約等于當時的六尺。帶甲: 穿鎧甲的,指武裝的軍隊。(37)大用: 意即很寶貴的東西。政: 政治,這里有治理國家的意思。本務: 根本性的大事。(38)五大夫: 漢代第九等爵位。功: 功效。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這與交納戰馬的功效相比,差得太遠了。(39)擅(shan ): 專有。(40)塞下: 邊疆,當時指長城一帶。
〔鑒賞〕民以食為天,糧食問題,自西漢初就成為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秦、楚之際,四方兵起,農民失去作業,大饑饉的災難,致使一石米錢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劉邦下令獎耕農桑,休養生息。時天下既定,民無儲蓄,天子遂不能駕純一色的四馬之車,將相或乘牛車。文帝時,人民受戰國余風的影響,舍本逐末。賈長沙提出了警告,“管子曰: ‘倉廩實而知禮節?!癫蛔愣芍握?,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庇忠耪Z: “一夫不耕,或受之饑; 一女不織,或受之寒?!?“今背本而趨末,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 淫侈之俗,日日以長,是天下之大賊也?!呱跎?,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何得不蹶! ”賈長沙痛哭流涕地警告: “漢之為漢,幾四十年矣,公私之積,猶可哀痛!……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 ” “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茍粟多而財有余,何為而不成? 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 今毆民而歸之農,皆著於本(所謂地著),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轉而緣南畮,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梢詾楦话蔡煜?,而直為此廩廩也! 竊為陛下惜之! ”賈誼從長治久安的愿望出發,采重農抑商的政策,兼顧漢初的內憂外患而貢此大計,憂深思遠,是政治理論家的識見。
和賈誼之論有同又有不同的是晁錯的《論貴粟疏》。賈生為富民安天下而設計,晁錯的立論基點主要的是安劉氏,這就與賈生有所不同。他赤裸裸地提出以具體的辦法積粟、固邊;是貴粟而不是積貯?!板e之為文峭直刻深” ,原是一脈相傳于商鞅思想。《商君書·農戰篇》的開始是: “凡人主之所以勸民者,官爵也; 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 因此,從性格、思想學術師承根源來看,晁比賈更為激切。
晁錯寫作政論文的特色,在于他宦途得意,官至亞相; 政治實踐的經驗豐富,發為文章,事理的說明,細致深入,反復而透徹,說服力強。他引古帝王傳流的功績,從反面、正面,論述達到“畜積多而備先具” 的必要條件。九年之水,七年之旱,國無損瘠是古昔?!敖窈葹橐?,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的根源是“地有遺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民貧,則奸邪生。貧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 從因果關系之層層推演中逼出結論,邏輯性相當強,正反的對照相當明顯。接著,文章同樣一反一正地比較,從生活的習慣現象,從不待輕暖、不待甘旨一轉而至于不顧廉恥,從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的一般經驗直接到必然的結果,從慈母的不能保其子直接到“君安能以有其民哉”的必然結果。文章藉以簡單而明確地推論: 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于農桑,薄賦斂,廣蓄積,以實倉廩,備水旱。以此確立君子之必有為。
第二節說明粟之貴,導致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的客觀可能性與必要性。比較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而眾貴之的根源在上用之故,指出其所具特點輕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臣因以輕背其主,盜賊歆羨,亡逃者得便。而粟米布帛生于地,長于時,聚于力,不可一日成,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一日弗得而饑寒至。運用極平常的常識,說理卻異常明白易曉,這構成晁氏政論文的特色。
第三節是全文的精采部分。晁錯深切指出農夫五口之家的苦難生活,以及商賈無農夫之苦,卻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于是,大聲疾呼: “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毙形耐纯炝芾欤侨闹凶钔纯斓膶ι倘说慕野l。當然,剝削豈限于商人?作者就粟論粟,僅看到中間剝削者的罪惡,卻未能深入,這是其局限性。
然后,作者尖銳地指出俗之所貴,主之所賤,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上下相反,好惡乖異,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實際上彌補了前文的不足。最后以“入粟于邊”綰住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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