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方孝孺·深慮論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1】,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2】。然而禍常發(fā)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3】?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4】。
當(dāng)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5】, 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6】;方以為兵革可不復(fù)用【7】,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8】, 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9】,于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10】,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后,稍刮析之而分其勢【11】,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12】。光武之懲哀、平【13】,魏之懲漢,晉之懲魏, 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 而其亡也, 皆出于所備之外。
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 求人于疑似之際而除之【14】; 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 宋太祖見五代方鎮(zhèn)之足以制其君【15】, 盡釋其兵權(quán)【16】, 使力弱而易制; 而不知子孫卒困于敵國【17】。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 蓋世之才; 其于治亂存亡之幾【18】, 思之詳而備之審矣【19】。 慮切于此而禍興于彼, 終至亂亡者何哉? 蓋智可以謀人, 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yī)之子多死于病, 良巫之子多死于鬼【20】。 彼豈工于活人而拙于活己之子哉【21】? 乃工于謀人而拙于謀天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變, 非智慮之所能周, 非法術(shù)之所能制; 不敢肆其私謀詭計【22】, 而唯積至誠、 用大德以結(jié)乎天心【23】; 使天眷其德, 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24】。 故其子孫, 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 而天卒不忍遽亡之, 此慮之遠者也。 夫茍不能自結(jié)于天, 而欲以區(qū)區(qū)之智籠絡(luò)當(dāng)世之務(wù), 而必后世之無危亡, 此理之所必?zé)o者也, 而豈天道哉?
【注釋】
【1】 圖: 圖謀, 設(shè)法對付。 全句為“治理天下的人, 常常認真考慮,對付他所認為難辦的事, 而忽視他認為容易辦的事。”
【2】 遺: 遺棄。 不管, 不注意。
【3】 與: 同“歟”, 語氣助詞“嗎”。
【4】 天道: 上天的意志。 指人事是由天命所決定的。
【5】 一: 統(tǒng)一, 用作動詞。
【6】 變封建而為郡縣: 封建, 指周代實行的“封國土, 建諸侯”的分封制度。 天子將爵位和土地賜給貴族。 貴族對領(lǐng)地和爵位有世襲權(quán)。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 廢除分封制度, 將全國劃分為三十六郡, 郡下設(shè)縣。 郡、 縣長官均由皇帝任免, 大大加強了中央集權(quán)的君主專制。
【7】 兵革: 兵器衣甲的總稱。 革: 用皮革制的衣甲。
【8】 漢帝:指漢高祖劉邦, 沛縣人, 曾任泗水亭長。 由于他出身平民,參與秦末農(nóng)民起義,后建立漢王朝,所以說“起隴畝(田畝)之中”。
【9】懲:懲戒。以過去的失敗為借鑒、教訓(xùn)。
【10】庶孽:即庶子,舊指妾生之子。這里泛指宗室之子。
【11】武、宣: 即漢武帝(劉徹),漢宣帝(劉詢)。漢武帝頒行“推恩令”,使諸侯王多分封子弟為侯,以削弱諸侯割據(jù)勢力。刮析:分割。之:指諸侯王的領(lǐng)地。
【12】王莽卒移漢祚(zuo):王莽,子巨君,漢元帝皇后侄。西漢末,以外戚掌權(quán)。元始五年(5)毒死平帝,另立孺子嬰。元始八年(8)篡位稱帝,改國號新,十五年后(23)在赤眉、綠林農(nóng)民起義軍打擊下崩潰。移:移動,這里指奪權(quán);祚:帝位。
【13】光武:即漢光武帝劉秀。綠林軍進軍長安時,他帶兵渡黃河北上,聯(lián)合地主武裝,吞并農(nóng)民起義隊伍。公元25年,劉秀自稱皇帝,定都洛陽、史稱東漢,后來他派軍隊鎮(zhèn)壓赤眉軍,逐步消滅各地的起義軍和割據(jù)勢力,完成了國家的統(tǒng)一。哀、平;即漢哀帝(劉欣)漢平帝(劉衎kan)劉秀鑒于西漢末年土地兼并激烈,階級矛盾尖銳,以致爆發(fā)農(nóng)民起義的教訓(xùn),建立東漢后施行仁政。
【14】武氏:即武則天,名曌唐高宗的皇后,后為武周皇帝。十四歲時被唐太宗選入后為才人,太宗死后為尼。高宗時復(fù)被召為昭儀,永徵六年(655)立為皇后,參與朝政,與高宗并稱“二圣”。后來廢中宗,又廢睿宗,自稱圣神皇帝,改國號為周,史稱武周。史載:唐貞觀二十二年,有流傳的秘密書籍說:“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唐太宗問太史令李淳風(fēng)。李回答說:“其人已在陛下宮中, 自今不過三十年,殺唐子孫殆盡。”唐太宗說:“疑似者盡殺之,何如?”李勸止。
【15】宋太祖:即趙匡胤,宋王朝的建立者。五代:公元907年,朱溫滅唐稱帝,建立梁朝,又稱后梁,占有中國北方大部地區(qū)。此后五十多年里,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五個朝代相繼統(tǒng)治黃河流域,總稱五代。方鎮(zhèn):指五代的節(jié)度使,是鎮(zhèn)守一方的軍事長官。
【16】指宋太祖解除將領(lǐng)兵權(quán)的事件。建隆二年(961),太祖與趙普定策,召集禁軍將領(lǐng)石守信、王審琦等宴飲,以高官厚祿為條件,解除了他們的兵權(quán).開寶二年(969),又用同樣手段罷王彥超等節(jié)度使,解除了藩鎮(zhèn)的兵權(quán),以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統(tǒng)治,防止分裂割據(jù)。
【17】敵國:宋代敵國有契丹、遼、金等。此句指1126年金軍攻陷東京(開封),1127年撤退時擄徽宗、欽宗和宗室、后妃等數(shù)千人北去之事。
【18】幾(ji):指絲微的跡象。
【19】備之審:防備得很周密。審:周密。
【20】 巫: 古代醫(yī)巫不分。 巫的職業(yè)為祝禱、 占卜等迷信活動, 也用藥物等為人治病。
【21】 工: 善于。 拙: 笨拙, 在這里與“工”相對, 有“無能為力”之意。
【22】 肆其私謀詭計: 盡量在私下用欺詐、 虛偽的計謀。 肆: 極、盡。
【23】 結(jié)乎天心: 所謂精誠所至, 金石為開。 這句是指作者希望統(tǒng)治者精誠地修德積善, 來與天心連結(jié), 使上天感動。
【24】 赤子: 嬰兒、 幼兒。 此句將慈母喻上天, 赤子喻當(dāng)代統(tǒng)治者。
【賞析】
《深慮論》是方孝孺早年的作品, 寫于明初洪武七年。 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登基后, 和前朝許多開國皇帝一樣, 面臨著如何鞏固和加強統(tǒng)治權(quán)的問題。 他為了強化封建專制,加強中央集權(quán), 對中央和地方的封建官僚機構(gòu), 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 同時也采取了許多鼓勵生產(chǎn)的措施, 帶來了全國經(jīng)濟的繁榮和生產(chǎn)的發(fā)展。 但由于朱元璋為了加強朱氏勢力而把軍事大權(quán)交付諸王之手, 又使明初盛世潛伏著戰(zhàn)禍的危機。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 作者寫了 《深慮論》這篇向當(dāng)政者提出警策勸諫的文章。
方孝孺的 《深慮論》共有十篇, 這里選的是第一篇。 這篇 《深慮論》接觸到封建統(tǒng)治能不能和怎樣才能長治久安的大問題。 作者列舉大量史事論證了靠“私謀詭計”來進行局部改革是不行的; 明確提出了要想長治久安, 必須“唯積至誠、 用大德以結(jié)乎天心”。 全文寫得論點鮮明, 論據(jù)充分, 論證有力。
文章開篇從“慮天下者, 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談起, 說到“禍常發(fā)于所忽之中, 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 接著提出論題:“蓋慮之所能及者, 人事之宜然; 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 天道也。”這就從人事講到天道。 通篇立意即在于此。
文章的第二段按照時間先后, 列舉大量史實, 說明如何才能長治久安確是所有統(tǒng)治者都在深慮的問題。 文章首先從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講起。 秦始皇雖然接受了周朝因諸侯過于強大而使中央權(quán)力分散的教訓(xùn), 改世襲的分封制為郡縣制, 郡守縣令都由皇帝直接任免。 這種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的政治制度, 鞏固了封建國家的統(tǒng)一, 加強了對人民的統(tǒng)治。 秦王嬴政自稱始皇帝, 自以為子孫帝王可傳至萬世無窮。 但由于亟役萬人修筑長城、 阿房宮和驪山之墓, 加上橫征暴斂, 濫施威刑, 階級矛盾異常尖銳, 以致農(nóng)民運動風(fēng)起云涌。 強大的秦王朝僅僅十二年后就被民間崛起的劉邦滅掉。 劉邦打下天下后, 接受秦朝中央政權(quán)過于孤立的教訓(xùn), 循周之制剖海內(nèi)而立宗子,大封同姓王。即使這樣也沒能保住漢家王朝永世相傳。后來的幾個皇帝雖然不斷否定前帝的章法,又不斷制定新的應(yīng)急措施(如景帝時的削藩,武帝時頒布的“推恩令”等)。但由于外戚宦官為患,貧富日益懸殊,社會矛盾日益激化,終于爆發(fā)了以黃巾起義為代表的農(nóng)民起義,動搖了漢王朝的統(tǒng)治。接著,魏晉南北朝多有宮廷政變。即使是空前強盛的唐朝,在它的鼎盛時期唐太宗時代,雖然費盡心機清除內(nèi)奸,還是沒能發(fā)現(xiàn)武則天的謀反陰謀,留下了后患。及至宋朝,雖然解除了藩鎮(zhèn)的兵權(quán),但最后也沒有能保住江山社稷世代相傳。這些歷代君主都曾吸取前朝敗亡的教訓(xùn),進行過一定的改革;開國后也都是處心積慮、絞盡腦汁,想盡各種辦法做了多方面的防范,但結(jié)果仍是防不勝防。這就引發(fā)人們?nèi)ニ伎迹ふ掖鸢福菏钱?dāng)政者考慮不周、防備不嚴嗎?還是另有原因呢?
緊接著,作者就以這些歷史事實作為論據(jù)進行論證,首先指出這些當(dāng)政者并不是不聰明,他們都有超人的智慧,考慮也確實周到。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最終也未能逃脫“天道”的懲罰,就象“良醫(yī)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一樣,是人力無法挽救的。最后歸結(jié)到“乃工于謀人而拙于謀天也”。這就為下文的結(jié)論作了充分的鋪墊。
從“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變”至篇末為文章的第三部分,明確提出作者的見解,再次點題,并從正反兩個方面進一步反復(fù)進行論述。先以“古之圣人”不是“私謀詭計”,而是“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jié)乎天心”,“此慮之遠者也”作為正面論點。實際上,這就是說“古之圣人”是工于謀天而能為深慮者。文章寫至此,作者的寫作真意已明:“天道”并非幽渺難測,只要“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jié)乎天心”就可以達到。文章接著又以不能順其“天心”所帶來的結(jié)果作為反面論點,再次強調(diào)了作者的主張:“夫茍不能自結(jié)于天,而欲以區(qū)區(qū)之智籠絡(luò)當(dāng)世之務(wù)”,其后果必然是:“而必后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zé)o者也,而豈天道哉?”這最后一句反問作結(jié),更進一步從反面證實了只要盡人事以合“天心”,“天道”也并不是不可及的。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意味深長,發(fā)人深省。
那么,這里所說的“天道”究竟是指什么呢?我們只要看一看作者所著《深慮論》其余各篇,便會明了。他在《深慮論·二》中寫道:“夫人民者,天下之元氣也。人君得之則治,失之則亂;順其道則安,逆其道則危。”最后感嘆道:“嗚呼,曷若治其本邪?”他在《深慮論·三》又寫道:“繼世而有天下者,必視前政之得失而損益之。知其得而不知其失,懲其失而盡革其舊,此皆亂之始也。”《深慮論·四》寫道:“有天下者,常欲傳之后世而不免于敗亡者,何哉?其大患在于治之非其法,其次則患守法者非其人也。”《深慮論·五》又寫道:“治天下有道,仁義禮樂之謂也;治天下有法,慶賞刑誅之謂也。”“治天下而能使人恥于為非,雖無刑罰可也。”《深慮論·六》寫道:“智者立法, 其次守法, 其次不亂法。”“夫法之立豈為利其國乎? 豈以保其子孫之不亡乎?其意將以利民爾。”《深慮論·七》:“創(chuàng)業(yè)者不患法制之不修, 刑罰之不嚴, 而患乎教化不行, 風(fēng)俗不美。” 《深慮論·八》:“人君不貴乎智而貴乎不有其智, 不貴乎才而貴乎不居其才,不貴乎聰明而貴乎取眾庶之言以為耳目。”《深慮論·九》重點講了任人唯賢的道理:“然則欲治者將何?先曰:‘明以擇人, 誠以用賢。’”《深慮論·十》又進一步講了要大膽用賢:“為國之道, 莫先于用人。”“善用人者, 因其所長而用之, 而不奪其所好。”
從以上十篇 《深慮論》 中可知,“天道”即指歷史規(guī)律。 作者已經(jīng)認識到, 要想鞏固政權(quán), 光靠積慮防范和鎮(zhèn)壓民眾是不行的; 最重要的是要順應(yīng)“天心”, 即要對人民實行仁義,“唯積至誠, 用大德以結(jié)乎天心”才行。這里的“天心”, 實際上也就代表了民意。 這和古人所說的“天聽自我民聽, 天視自我民視”是一致的。 這似乎是在講, 只是改革前朝的一些作法, 而不從根本上改革, 不作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改革, 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 由于作者受到時代和思想的局限, 他沒有也不可能從封建社會的基本矛盾出發(fā)來分析這一問題, 當(dāng)然就不可能認識到, 也更不可能明確指出這個規(guī)律是什么, 這個根本是什么。 作者在這篇 《深慮論》中總結(jié)歷代王朝興亡得失的情況, 是為了借古喻今, 希望當(dāng)代統(tǒng)治者能在歷史的借鑒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xùn), 施行仁義, 順乎民心, 以鞏固朱姓王朝的統(tǒng)治, 而不要重蹈亡朝之覆轍。 說到底, 他的思想基礎(chǔ)還是儒家的民本思想。 盡管如此, 作者當(dāng)時能夠深深地憂慮到了這個問題, 確實還是頗有見地的。
本文論點鮮明, 結(jié)構(gòu)嚴謹, 舉例充分, 說理透辟, 有很強的說服力。這篇議論文引用了大量史實作論據(jù), 既加強了說服力, 又使文章充實具體。 這不能不說是這篇文章的一大特點。
筆力雄健, 行文干練, 是本文寫作上的又一特點。 本文語言通俗淺顯, 然而富于變化, 更增加了文章的光彩。 在論證的過程中, 談古論今,或詰或辯, 最后一段以“古之圣人”和“不能自結(jié)于天”者作鮮明對比, 以“此理之所必?zé)o者也, 而豈天道哉”的反詰句作結(jié), 既呼應(yīng)了開頭, 又含蓄有力, 發(fā)人深思。 正是這種對比, 給讀者以極為強烈的深刻印象。 前人評論方孝孺的文章“醇深雄邁”, 我們從這篇《深慮論》中是不難體會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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