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羅有高·鄧先生墓表
先生諱元昌, 氏曰鄧, 字慕濂。不知其先何族之別也, 祖父居贛州府城, 為贛人云。
先生弱冠【1】, 負志氣, 思以文章自名。為制藝【2】有師法, 諸老先生咸遜避【3】以為能。年十七,得宋五子【4】書讀之, 涕泗被面下, 曰:“嗟夫! 吾乃今日知為人之道也。出入禽門, 忍不自返, 何哉?”自是澂心 【5】 默坐以觀理, 飭言動嚴視聽 【6】 以劘習【7】。博考圖籍, 約之程朱之遺書, 以崇其知; 端本于閨門【8】, 敦行孝弟睦姻任恤【9】之行, 以求仁。確然沛然【10】, 不沮于俗, 不疑于心, 澹泊和平, 以此自終。
贛在萬山中, 文明 【11】所被者微矣。宋周濂溪先生過化贛南【12】, 未聞從游之士有贛人焉。明陽明王先生講學章門, 而雩【13】始有何黃袁管四先生出。至養愚李先生, 乃粹然一以朱子為宗。其后易堂九子【14】以氣節文章聲海內。而中叔彭先生聲華至落寞【15】, 守學明禮【16】, 與程山謝先生相響答。近百年來, 高風寥邈【17】矣。而先生獨奮發于陳編蠹簡【18】之中。成之以勇邁不回之氣, 佐之以堅苦廉毅之操。內外完樸, 挺為偉人【19】。
初雩都宋昌圖以通家【20】子謁先生,先生器之,館之于家【21】。昕夕【22】論學,為日程疏記言動相交摘。一日, 昌圖讀朱子大學【23】或問首章。先生適過窗外,駐聽之,不覺淚下而拜,感動不能起。謂昌圖曰:“子勉之!毋蹈吾所悔,永為朱子罪人,偷息天地也。”蓋先生為學誠切, 日見其不足。且又以為身欲至之,亦愿人之同至之也;身既未至之,而猶愿人之先至之,而己得步其后也。故其友教人也摯,無智愚賢否老耄【24】,茍近之,牖之【25】,即唯恐不力。有田在城南,先生嘗以秋熟視獲,挾朱子小學【26】書,坐城隅,見貧人子累累拾秉穗甚眾。先生招之曰:“來,汝毋然。吾教汝讀書,吾自量谷與汝歸。”群兒歡,爭昵就先生。先生始則使識字,既使諷【27】章句, 以俚語曉譬之。卒獲【28】,群兒嗥,以為先生且歸也。
先生與人之量則宏矣,而未嘗雜以意氣;孳孳為善,而未嘗有干慕【29】名譽之思;自甘樸學【30】,而恥垂空文以眩世【31】。蓋庶幾乎知至至之者乎?
先生以乾隆三十年閏四月四日卒。昌圖以有高夙嘗被先生之教, 以墓道之文屬。有高聞命恐懼,不知所以為辭。屏氣定息,思先生為學大旨,粗有明于心者。謹詮次【32】之,以表于阡【33】。后之君子,將必有興感于斯文者。
【注釋】
【1】弱冠:二十歲左右的男子。
【2】制藝:為科舉考試制度所規定的文章體裁。
【3】遜避:退避、退隱。
【4】宋五子: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
【5】澂心:澂為澄之異體,清心。
【6】飭言動嚴視聽:使言行謹慎,使視聽端整。
【7】劘習:反復琢磨切磋。
【8】 端本于閨門: 在家門中端正自己。
【9】 孝弟睦姻任恤: 西周教民的六項行為標準。
【10】 確然沛然: 剛強堅固、充實旺盛的樣子。
【11】文明: 光明有文彩。
【12】周濂溪先生過化贛南: 指宋代周敦頤曾于贛南為官、往來。
【13】 雩: 江西雩都縣。
【14】 易堂九子: 指清初魏禧、彭中叔等九位江西文學家, 曾于翠微山上之易堂聚居講學。
【15】 聲華至落寞: 聲譽最冷落。
【16】 守學明禮: 堅持學習明代的道德規范。
【17】 高風寥邈: 高尚的品德操守業已寂寞遼遠了。
【18】 陳編蠹簡: 歷代經典著作。
【19】 內外完樸, 挺為偉人: 修身濟世完善敦厚, 是出類拔萃之人。
【20】 通家: 世家。
【21】 館之于家: 讓宋昌圖留住在鄧先生家中。
【22】 昕夕: 早晚。
【23】 大學: 儒家經典之一, 原為 《禮記》中一篇, 宋朱熹曾作 《大學章句集注》, 與 《論語》、《孟子》、《中庸》合為四書。
【24】 耄: 老年人。
【25】 牖: 通“誘”, 誘導。
【26】 小學: 朱熹所編兒童教育讀本, 輯錄符合封建道德的言行。
【27】 諷:背誦。
【28】 卒獲: 秋收結束。
【29】 干慕: 追求羨慕。
【30】 樸學: 經學。
【31】 眩世: 在世上炫耀。
【32】詮次: 選擇和編排。
【33】 以表于阡: 寫在墓道的碑文上。
【賞析】
墓表之為體,“刊石紀功, 稱頌勛德”立于墓前。所以,“標序盛德, 必見清風之華; 昭紀鴻懿, 必見峻偉之烈”。羅有高 《鄧先生墓表》恰得碑墓之文其宜。
所表之人鄧元昌,年少才顯。初負志氣, 而后篤奉程朱理學而屏棄仕途舉業。作表之人羅有高, 初為乾隆舉人, 而后潛心理學。竟至長齋讀佛乘。所以, 惺惺相惜, 有明于心, 為情造文, 成此墓表。
文章開始,概述鄧先生經歷言行。突出寫他弱冠負志氣,“思以文章自名”,應試文章有法,竟至令諸老先生遜避。才能超卓若此,赫然勾出一個前程光遠的少年才子模樣。下文筆鋒一轉,寫鄧先生十七歲讀宋五子之書幡然徹悟,認為為人之道全在于理,世人碌碌往來竟如出入禽獸之門。自此,改弦更張,屏棄仕舉。作者這一筆點出了“涕泗被面”、慨然長嘆之因,先前那個負志氣、求功名的少年才子,隱然、淡然,而代之以一個篤信程朱之學的敦厚長者。以下,便極盡鋪排,渲染鄧先生孜孜崇奉理學的君子形象:清心默坐、言行謹慎、端整視聽、切磋琢磨,博覽群書,以程朱之書約之。端正品格、敦奉六行、志堅意誠、不合流俗、不疑于心,澹泊和平地度過一生。
以上,一勾、一點、一染,使讀者對鄧先生平生秉持已了然于心。
作者忽然把筆墨宕開,歷數贛人中之精華。首先,交待出“贛在萬山中,文明所被者微矣。”正為托出下文所舉數人如熠熠明星。回顧歷史,宋代周濂溪過化贛南,并無贛人從游;明代王陽明講學章門,才有何黃袁管四先生出;李養愚從朱子為宗,卓然不群;清初易堂九子以氣節文章聲海內,聚居講學;彭中叔守學明禮,不務虛名。憶至于此,作者慨然一筆打住,“近百年來,高風寥邈矣”,流風衰息,令人齒冷。這一部分看似與鄧先生無關,實為作者的高墊之筆。墊高而勢峻,于流風衰息之中鄧先生揭橥而出燁然耀目,“先生獨奮發于陳編蠹簡之中,成之以勇邁不回之氣,佐之以堅苦廉毅之操。內外完樸,挺為偉人”。文如高屋建瓴,擲地有聲。同時,寫宋明以來贛人不乏魁奇特起之士,或秉程朱,或守陸王,后鄧先生繼之又起,實萬山崇峻之德化,實又一層高墊之意。
既以歷史上贛之諸君子高墊之后,又以鄧先生“為學誠切”、“友教人也摯”兩例滿拽。如峭崖之水勢如破竹而來,又汪洋浩淼充溢于大澤,現其勢又顯其豐。一例為鄧先生將宋昌圖館之于家,朝夕論學,訂出日程,疏記言行,互相切磋。尤寫出聽宋昌圖讀朱子大學首章時“駐聽之”“淚下而拜”,這與上文“涕泗被面”相應答,益彰其為學誠切。另一例,寫鄧先生責己嚴,期人篤、教人摯。以“無智愚賢否老耄”句,寫出他教人范圍之廣;以秋收視獲、教諸貧兒讀書,“自量谷與之歸”,寫其待人氣量之宏;以“卒獲,群兒嗥”,寫其教人誠摯之效。在以上兩例的鋪敘之后,作者綜述鄧先生“與人量宏”、“孽孽為善”、“自甘樸學”的高風,表現他“未嘗雜以意氣”、“未嘗有干慕名譽之思”、“而恥垂空文以眩世”之亮節。以贛之“近百年來高風寥邈”“而鄧先生獨奮發”句相應答。
文章結尾,作者點出自己實出于程朱一門,“思先生為學大旨,粗有明于心者”正是“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的同道之語。而“后之君子將必有興感于斯文者”,正是鄧先生“身欲至之,亦愿人之同至也”的風骨再現。
鄧先生有“讀宋五子書涕泗被面”, 自此不涉禽門的轉折經歷; 羅有高有“曾以優行人京, 及歸, 忽登樓縱火自焚”, 得救不死, 狂走山中, 僧衣趺坐, 歸心凈土, 及卒之日, 盡焚其所著書的一生。與鄧先生相比, 作者羅有高有過之而無不及。靈犀一點而授之于思, 思接千載而形諸于文。因情立體, 即體成勢。為文乍遠而實近, 似離而卻合, 高墊滿拽, 莊重沉著。抒不詭之深情, 敘不誕之事信, 喻不回之義直, 揚垂世之輝烈。明表故人, 實導來者。
《鄧先生墓表》一文, 其辭在敘鄧先生學行德履, 但絕非繁冗鋪敘,只選學行大節中的典型事例, 而小善寸長, 則皆弗錄。所以, 盡管用筆簡潔、用事淺顯, 但樸實弘潤、含蘊深刻, 儼然一高風君子趺坐于讀者目前。全文結構嚴謹, 疏密相間, 離合得宜, 以概述鄧先生經歷為頭, 繼以述鄧先生行狀兩例為腹, 以作者自述心志為尾。中間夾有對贛人精華的回顧做為鋪墊, 首尾呼應, 渾然一體。文章用語樸實沉著, 不溫不火, 不急不躁, 緩緩寫來, 立句如山。細膩之處, 群兒歡、嗥之形可見; 含蓄之句, 如暮鼓晨鐘, 發人深省。
全文讀罷, 掩卷沉吟, 不由人不捫心自問:“今日始知為人之道乎?”“何出入禽門忍不自反?”……
問罷, 耳畔猶余鄧先生友教之音:“勉之!”“毋偷息天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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