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芙蕖
李漁
芙蕖(1)之可人(2),其事不一而足,請備述之(3)。
群葩當令時(4) ,只在花開之數日,前此后此皆屬過而不問之秋矣(5)。芙蕖則不然(6):自荷錢出水之日(7),便為點綴綠波(8); 及其莖葉既生(9),則又日高日上(10),日上日妍(11)。有風既作飄搖之態(12),無風亦呈裊娜之姿(13),是我于花之未開(14),先享無窮逸致矣(15)。迨至菡萏成花(16),嬌姿欲滴(17),后先相繼,自夏徂秋(18),此則在花為分內之事(19),在人為應得之資者也(20)。及花之既謝(21),亦可告無罪于主人矣; 乃復蒂下生蓬(22),蓬中結實(23),亭亭獨立(24),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并擎 (25),不至白露為霜而能事不已(26)。此皆言其可目者也(27)。
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28),避暑而暑為之退(29),納涼而涼逐之生(30)。
至其可人之口者,則蓮實與藕皆并列盤餐而互芬齒頰者也(31)。
只有霜中敗葉(32),零落難堪,似成棄物矣(33);乃摘而藏之,又備經年裹物之用(34)。
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實而不有其名(35),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36)?
〔注釋〕(1)芙蕖: 即荷花,又名蓮花,芙蓉。(2)可: 合,宜。可人:合人心意。(3)請: 敬詞,表示謙虛。備: 全、盡。(4)葩: 花。群葩:百花。令: 時令,時節。各種花都在一定的時節開花,這段時節稱為當令。(5)過: 過時,不當令。不問: 無人問及。秋: 時候。(6)然:如此。(7)荷錢: 初生的荷葉,小如銅錢,所以稱荷錢。(8)點綴: 裝飾,點涂。(9)莖: 指荷梗。(10)日高日上:一天天高起來,一天天往上長。(11)妍:美。日: 一天比一天。(12)飄搖: 飄拂搖曳。(13)裊娜: 細長柔美的樣子。(14)是: 則。(15)致: 情趣。逸致: 悠閑的情趣。(16)迨: 及。迨至: 等到。菡萏(dan):荷花的別稱。未開曰菡萏,已開曰芙蕖。(17)欲滴: 形容荷花的嬌嫩。(18)徂(cu):到。(19)分(fen):名分,本分。(20)資: 資財。應得之資: 這里指應得的收獲與報償。(21)謝: 花葉凋落。(22)蒂: 花托。蓬: 即蓮房,蓮蓬。(23)實: 指蓮子。(24)亭亭: 聳立的樣子。(25)擎: 高舉,這里指聳立。(26)白露為霜: 指到了秋天霜降時候。“白露為霜” 是《詩·秦風·蒹葭》中的詩句,意思是清早的露水凍成了霜。能事: 擅長的本領。已: 止。(27)可目: 適宜于觀賞。(28)馥:香氣。異: 特殊。(29)退: 減退。暑為之退:暑氣因之而減退。(30)納涼: 乘涼。逐: 隨。涼逐之生: 涼氣隨之而產生。(31)芬: 香。這里用作動詞。頰: 面頰,此指嘴邊。齒頰:指口中和嘴邊。(32)敗葉:衰老破敗的荷葉。(33)棄物:廢物。(34)裹: 包扎。(35)五谷:指稻、黍、稷、麥、菽五種谷物。五谷之實:指可以為人食用。(36)種植之利:指種花植樹的收益。
〔鑒賞〕文忌效顰,文貴創新。宋周敦頤有《愛蓮說》,詞麗情濃,言簡意遠,為詠蓮千古絕唱。也許是曲高和寡吧,周氏之后,歷元、明兩朝,鮮有人寫蓮。至清,通俗文學大家李漁,細述百花,言及蓮荷,始有《芙蕖》篇問世。
《愛蓮說》前呼,《芙蕖》篇后應,六百載的思想醞釀,才在中國文學史上結出這裊娜馥郁的并蒂雙蓮來,這又不能不說是發人深思的文學趣事。盡管李漁作《芙蕖》有著獨特的發現和獨特的情思,他說 “非故效顰于茂叔(周敦頤)” ,但要讀透《芙蕖》,卻非要與《愛蓮說》相較不可。有比較,方有鑒別; 有鑒別,方分高下; 那就讓我們在作一番比較之后,看看《芙蕖》到底比前代名作高在何處吧!
文體同。兩篇都是詠物散文,只不過《愛蓮說》近乎抒情小品,《芙蕖》則近于說明文。
題材同。兩篇都寫蓮荷,《愛蓮說》好似水墨寫意畫,《芙蕖》則仿佛工筆素描圖。
手法同。兩篇文章都始于詠物,終于抒情,托物言志,借景寫情。套用一句舊話,它們都是重比興,善寄托的。
立意同。兩文都是借贊蓮而贊人的。《愛蓮說》的禮贊意味,帶有更強的主觀色彩和自勵性質; 而《芙蕖》則傾向于贊頌他人,表示感佩。
這樣羅列了數條相同、相近之處,那相異之點呢,大概無關宏旨了吧! 細剖兩文之精髓,正是在看來微不足論之處,顯示著兩個作家不同的美學追求,以及兩篇文章那相對應的美學特征。
都寫蓮,但對蓮的 “發現” 不同。周敦頤從“蓮” 與 “淤泥” 、“清漣” 的對照中,發現了蓮的 “不染” 、“不妖” ; 從蓮的外觀上發現了它的 “不蔓不枝” ,“不可褻玩” 。可以說,這種發現,是借重了作家的個人生活體驗和藝術聯想,由 “形” 及 “神” 的。因為這種發現帶有更強烈的主觀渲染,所以 “蓮,花之君子者也” 的判斷,亦有著更濃重的‘夫子自道” 的意味。由形及神,由物及我,《愛蓮說》以對蓮的贊美,對牡丹的否定,表現了不慕富貴,明志修德的處世哲學。李漁寫《芙蕖》,歷經了更為周密的觀察,在 “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 一句的籠罩下,作者備述了對芙蕖的美的發現。
芙蕖可目。其花 “嬌姿欲滴,后先相繼” ,這是有目共睹的。《芙蕖》作者的高超,即在他于花之外,看到了美似花,美逾花的東西: 莖葉、蓮蓬。文中莖葉美的描寫細致有層次,鮮明有動態,可以說是李漁的獨特發現。“自荷錢出水之日,便為點綴綠波; 及其莖葉既生,則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有風既作飄搖之態,無風亦呈裊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致矣。” 此處,不特寫花之妖嬈,且極寫葉之風流,與后面蓮之俏麗相映,便構成了一幅變幻的、綜合的芙蕖畫卷。春生,美于葉; 夏發,美于花; 秋成,美于蓮。三美合一,可謂極盡芙蕖之“無窮逸致” 了!
芙蕖可鼻。其葉“清香” ,其花 “異馥” ,這是人皆知之的。李漁行文之妙,在于他的巧用通感移情的修辭手段,以 “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 的精神效應,來突現芙蕖清香馥郁的不同凡俗。
至于芙蕖的 “可食” 、“可用” ,作者更是言之確鑿,恰切實情的。所以當作者在最后寫道: “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絲一物不備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 ,這時,我們認為他是發現并表現了芙蕖的真價值。
兩文相較,似乎看出兩位古人對芙蕖美的本質有不同的發現。周敦頤筆下的蓮,其質的規定性是清高不俗; 李漁筆下的芙蕖,則是百美俱備、完全獻身。前者,表現出蓮的君子風; 后者,則表現了蓮的平民性。同一事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創作的能動性多么巨大呀!
詠物散文,還要善于創造美。從美的創造看,《愛蓮說》和《芙蕖》是各有千秋的。《愛蓮說》是從三種人——陶淵明、世人、予,三種花——菊、牡丹、蓮,兩組比較中,先勾勒蓮的形象,進而再塑造“予” 的形象的。由于對蓮的特征抓得很準確,選詞造語又極為精當,所以君子之花那“亭亭凈植” 的形象,因這短文而為世人熟悉。沿襲千載,蓮的這種正面形象在騷人畫師筆下幾乎未曾更易過。
《芙蕖》寫蓮,難度較大。李漁省略了一切背景,純然寫蓮。為了忌散亂,他按芙蕖的生長時序,從“荷錢出水” ,至 “霜中敗葉” ,漸次渲染;為了忌淺陋,他以芙蕖的 “可人” 為線索,由芙蕖的可供觀賞,到芙蕖的可備實用,由美學價值,到經濟學價值,逐層挖掘。這樣,芙蕖的形象便由淡而濃,由遠而近,由表而里,由形而神地全部顯現在我們眼前。雖然兩篇散文中的蓮都是美的,但后者的美似乎更親近、更切實、更完全,因而也更有個性。美,是不能重復的1人已言,我諱言之; 有成說,我出新說; 《芙蕖》也因借了全新的芙蕖形象而不朽了!
分析至此,我想起了李漁草木篇前的小序。小序煞尾,這樣寫道:“予談草木,輒以人喻,豈好為是嘵曉者哉! 世間萬物,皆為人設; 觀感一理,備人觀者,即備人感。天之生此,豈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適而已哉! ” 顯然,李漁的寫作觀,是與周敦頤相通的。他們都是在以物喻人,托物言志,“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劉勰《文心雕龍·比興》)。
由于文章言在此而意在彼,所以借 “此” 尋“彼” ,便成了閱讀時審美思索的目標。目標不同,則文章的深度不同,美感價值亦不同。讀《愛蓮說》,先是喜好那出淤泥不染的蓮,既而崇敬那處濁世而潔身自好的人,最終則自勉自勵,做一個塵世的 “君子” 。靈魂凈化的極點,是脫俗氣,遠庸眾。《芙蕖》引發的審美感受,似更深渾博大。周氏借花言己,李氏借花言人,胸懷的廣狹,命意的遐邇既有差異,讀者審美情趣被導向的終點,當然就不是一處了。讀《芙蕖》,你不能不愛蓮;清高的形象一變為獻身的形象,你又不能不愛它的忘我無私; 蓮無私,本無意; 人無私,誠可貴,至此,你又會進一步欽佩那獻身的人……藝術欣賞推動著審美追求,而審美追求又陶冶著人的情操。如果說《愛蓮說》促你 “潔身” ,《芙蕖》則促你 “忘身” ; 《愛蓮說》促你 “愛己”,《芙蕖》更傾于讓你 “愛人” ; 《愛蓮說》讓你對人世抱著懷疑,《芙蕖》則讓你于生活產生希望。這樣比較,也許有些牽強,但是兩篇散文一個傾向于 “冷” ,一個基調 “熱” ,這也許一望即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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