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熊其英·章大傳

熊其英曰： 嗚呼! 倫紀^【1】之間， 豈非士大夫責哉^【2】!自士大夫不完其性^【3】，而獨行^【4】乃往往見諸農工婦女微賤不識字之人。薛君春畬^【5】嘗為余言章大，如章大者，不亦偉哉!不亦偉哉!

章大，昆山^【6】之揚湘涇人。兄弟二人，同業剃^【7】發，大無名，人以序呼之曰章大、章二云。大有姊嫁匪人^【8】，歸依大，與大妻不睦。大曰：姊，吾同胞。妻何為者^【9】! 弟今有子矣，吾何妻為^【10】!遂出之^【11】。終身不復娶。章二不檢于行，䏖^【12】鴉片。薙^【13】發所得泉^【14】，兄弟分貯^【15】竹筒之，米鹽家用，大獨任之^【16】。二自私其筒^【17】，猶時時苦不足^【18】。大窺得其意，輒以入己筒泉，誤入弟筒以足之^【19】。二病咯血，大出泉令就醫，二縻^【20】其泉，歸詭述^【21】醫言，謂病無庸^【22】藥，但多吃肉可愈。大于是日烹肉供弟^【23】。

大與弟章二處，衣食率自取舊惡者^【24】。人問之，女^【25】弟吸鴉片乎?必曰，無之^【26】。女家衣食女一人謀^【27】乎?必曰，無之。大之愛弟妹，出于天性。久之，章二亦愛大甚。大出歸或晚，章二與二子候伺^【28】之，常相望于道。而是時里中有諸生^【29】某者，事母有違言^【30】，大語人曰：我不意秀才乃如是^【31】。言之眥^【32】欲裂，呼之薙發，獨望望辟之^【33】，不某應云【34】。

大卒咸豐^【35】六七年間。年四十余。

贊曰^【36】：章大一鑷工^【37】耳，余遇之，亦將以工役之^【38】。乃其內行若此^【39】!役人，役于人^【40】，名實之間，可不辨哉! 春畬述大事甚核^【41】，余據來稿潤色為此傳，豈第欲^【42】為大留其名邪!



【注釋】

【1】 倫紀： 即人倫之間的道德標準。

【2】 豈非士大夫責哉： 難道不是士大夫的責任嗎?

【3】 自士大夫不完其性： 性， 指人的天性，這里有本份的意思， 可引申為份內之事。

【4】 獨行： 高尚的行為。

【5】 薛春畬： 人名， 無考。

【6】 昆山： 縣名。在江蘇省境內。

【7】 剃發： 理發。

【8】 匪人： 思想行為不端的人。

【9】 妻何為者： 妻算什么人。

【10】吾何妻為： 我要妻干什么。

【11】 遂出之： 遂、就。之： 代詞， 指章大妻。整句意思是： 就休了妻子。

【12】 䏖 (yi)： 癮， 嗜好。

【13】 薙同剃。

【14】 泉： 古人稱錢為泉。

【15】 貯： 儲存。

【16】 大獨任之： 任： 承擔。整句意思是： 章大獨自承擔家用。

【17】 二自私其筒： 私， 特別關心自己的利益。

【18】 苦不足： 恨太少。

【19】 以足之： 使章二滿意。

【20】 糜： 同靡， 耗用、浪費。

【21】 詭述： 編造， 謊稱。

【22】 庸： 同用。

【23】 日烹肉供弟： 每日煮肉給章二吃。

【24】 衣食率自取舊惡者： 率： 常常。整句意思是： 章大在衣食方面自己常常拿舊的衣服穿、吃差的甚至酸敗食物。

【25】 女： 通汝， 即你。

【26】 無之： 之， 指代鴉片， 即沒有吸鴉片之意。第二個“無之”是指沒有我一人負擔之意。

【27】一人謀乎：“謀”同上面“任”字同義， 即一人承擔之意。

【28】候伺： 等候的意思。

【29】諸生： 清朝稱秀才為諸生。即有初級功名的人。

【30】 事母有違言： 事母， 孝敬、奉養母親。違言： 因言語不和引起關系不好。

【31】乃如是：竟這樣。

【32】眥(zi)： 目眥，同眥。

【33】獨望望辟之：望望，漸愧之意。辟同避。整句意思是：章大不屑于見秀才而避開他。

【34】不某應云：某：指秀才。整個意思是：不去為秀才理發。

【35】咸豐：公元1851——1861年之間。

【36】贊曰：一種文章形式。始自司馬遷的《史記》?！妒酚洝妨袀骱竺嫱刑饭?。

【37】鑷工：鑷，夾鉗之類。古時有鑷發，鑷發與剃發相似，故曰鑷工。

【38】亦將以工役之：也會把章大當作役工來使喚。

【39】內行若此： 日常家居的操行竟如此地可敬可佩。

【40】役人、役于人：儒家學說，君子(讀書人)使喚他人曰役人。役于人，小人(農工下賤不識字者)被他人使喚。

【41】核：的確、確實。

【42】豈第欲：是反問詞，難道只是。欲：想要。整句意思是：難道只是想要為章大留名嗎?



【賞析】

本文與其說是給章大立傳，還不如說作者借“立傳”之名來宣傳他心目中的人倫道德觀。封建社會很重視和講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與名份，尤以“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為最。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傳統得以延續，恐怕與以儒家的政治思想為主要的治國之道分不開。儒家思想具有一定的社會凝聚力?！皞惣o”是儒家思想內容重要的組成部分，因此，維護這種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就成為封建士大夫義不容辭的責任了。作者認為率先遵守和履行人倫道德是士大夫的本份和職責，但有一些知書明禮的士大夫，口里仁義道德，卻不見諸于行動。為此，作者深感不滿。相反，高尚的道德行為卻往往體現在他們認為下賤的“役于人”的人身上。這就引起作者對上述社會現象的憤慨和悲嘆。作者就是從這種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出發為章大立傳的。所以，文章開頭：“熊其英曰：嗚呼”用感嘆詞起句，抒發自己憤概之情?！皞惣o之間，豈非士大夫責哉，自士大夫不完其性，而獨行往往見諸農工婦女微賤不識字之人”。文章開宗明義，作者提出自己的觀點和現存的社會現象。本文為傳記，傳記不外乎塑造人物形象。用“薛君春畬嘗為余言章大”句，文章很自然地過渡到第二段。古人認為：溫飽而后知廉恥。章大乃農工下賤不認字之人，卻能做到品行高尚，實屬難能可貴?！叭缯麓笳?，不亦偉哉!不亦偉哉!”重復用詞加以渲染和贊譽。接著， 作者很扼要地介紹了章大兄弟二人名字由來、職業。下面作者通過章大處理姐弟間關系及對外界事物的態度， 塑造章大形象?！版⑺薹巳?， 歸依大， 與大妻不睦”。姐與妻不睦， 矛盾雖然有主次之分， 但俗語說： 一個巴張掌不響， 責任應該是雙方的。章大對妻與對姐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姊吾同胞， 妻為何者! 今弟有子矣， 吾何妻為!”就休了妻子。章大的言行是符合當時的道德規范的， 也正是作者所提倡的。封建教條認為： 兄弟如手足 (包括姊妹)， 夫妻是衣服。手足當然不可斷， 衣服是能夠隨便更換的。男尊女卑是封建思想主要內容之一。它戕害了無數無辜的婦女，是封建的糟粕。章大對弟更是關心得無微不致。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岸粰z于行， 䏖鴉片， 薙發所得泉， 兄弟分貯筒中”， 當章大偷偷地觀察到章二很關心自己的筒， 還時時恨自己的錢不多時，“輒以入己筒泉誤入弟筒以足之”。以己泉人弟筒已是可貴， 尤以“誤入弟筒”不是更為可貴么! 此其一。其二：“二病咯血， 大出泉令就醫“可貴”， 二糜其泉， 歸詭述醫言，謂病無庸藥， 但多吃肉可愈”。大于是“日烹肉供弟”， 更為可貴! 其三：“大與弟章二處，衣食率自取舊惡者”， 可貴，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 在“米鹽家用， 大獨任之”的情況下章大無怨無艾地完成上述事件。章大“愛弟出于天性”。當外人問他“女弟吸鴉片乎?”“女家衣食女一人謀乎?”均“必曰：無之”。家丑不可外揚， 為弟護短， 也是封建禮教認可的佳行。章大對弟入微的體貼， 精誠所至， 金石為開， 章二化頑為賢“久之， 章二亦愛大甚。大出歸或晚， 章二與二子候伺之， 常相望于道”。章大獨行所獲之果亦深足感人。行文至此暫作一頓， 作者用另一個角度烘托章大“是時里中有諸生某者， 事母有違言”。大雖未以自己的獨行感到矜持， 卻對秀才不孝行為， 眼中裝不得沙子“吾不意秀才乃如此， 言之眥欲裂”?？梢娬麓蠹祼喝绯鸬每蓯?“呼之薙， 獨望望辟之， 不某應云”。由于羞于見秀才而避開他， 不與之應付， 真有不屑為伍之意。

傳記要有翔實的材料為基礎?！按寒屖龃笫律鹾恕薄！按笞湎特S六七年，年四十余”。如把章大幾十年言行大部分都寫進去， 文體勢必龐大。“余據來稿潤色為此傳”。經作者一番精心剪裁， 一個崇高的章大形象樹立在讀者的面前了。在第三段贊曰中， 作者感嘆道：“乃其內行若此?！闭麓笕粘＞蛹也傩芯谷绱丝删纯膳濉！耙廴?(君子)， 役于人 (小人)， 名實之間可不辨哉!”言外之意，知書明禮的士大夫不能完成本身職責， 言行不一， 口是心非， 遠不如一個為他們輕視的農工微賤不識字的人獨行可嘉， 品德高尚。結束語“豈第欲為大留名邪!”泄露了作者為文的“天機”。

本文在寫作上有幾個特點： 其一， 以人物言行完成人物的性格。這是我國自《左傳》以來傳統的優良寫作方法之一。其二，寫法上繁簡得體。該簡的地方惜墨如金， 如介紹章大及某諸生事母有違言等一筆帶過， 不肯多用一個字。但在塑造章大形象時猶如中國傳統畫中的工筆描繪，不厭其繁地細微地描繪。其三，在思想和結構上條縷清晰。在第一段里作者提出自己的觀點：君子、仆人名實務辨作為開端。第二段里通過章大獨行與秀才事母有違言，而相比較來證實自己的觀點。在第三段里總結全文，役人、役于人、名實之間不可不辨。與第一段遙相接應。“豈第欲為大留名邪”!結束語也足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