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謝南岡小傳
惲敬
謝南岡,名枝侖,瑞金縣學生(1)。貧甚,不能治生(2),又喜與人忤(3),人亦避去,常非笑之(4)。性獨,善詩(5),所居老屋數(shù)間,土垣皆頹倚(6),時閉門,過者聞苦吟聲而已。會督學使者按部(7),斥其詩,置四等。非笑者益大嘩(8)。南岡遂盲,盲三十余年而卒,年八十三。
論曰: 敬于嘉慶十一年自南昌回縣(9)。十二月 甲戌朔(10),大風寒。越一日乙亥,早起自掃除,蠹書一冊墮于架(11),取視之,則南岡詩也。有郎官為之序(12),序言穢腐,已擲去。既念詩,未知如何,復取視之,高邃古澀(13),包孕深遠。詢其居,則近在城南,而南岡已于朔日死矣。南岡遇之窮不待言(14)。顧以余之好事為卑官(15),于南岡所籍已二年(16),南岡不能自通以死(17),必死后而始知之,何以責居廟堂、擁麾節(jié)者不知天下士耶(18)? 古之人,居下則自修而不求其聞(19);居上則切切然恐士之失所(20),有以也夫(21)!
〔注釋〕(1)瑞金縣: 今江西省瑞金縣。學生: 縣學生員,即秀才。(2)治生: 維持生計。(3)忤: 頂撞。(4)非笑: 譏笑。(5)善: 擅長。(6)垣: 墻。(7)會: 恰逢。督學使者: 管理教育、考試的學政。按: 考察。部: 所轄地區(qū)。(8)嘩: 這里作嘲笑解。(9)嘉慶: 清仁宗年號。嘉慶十一年: 公元1806年。南昌: 今江西省南昌市。(10)十二月甲戌朔:夏歷十二月初一。朔:夏歷每月第一天。(11)蠹: 蛀書蟲。蠹書: 被蠹蟲咬壞的書。(12)郎官: 在京都六部衙門作郎中或員外郎的官。(13)邃、澀: 艱深。(14)遇: 遭遇。(15)顧: 但是。好事:喜歡管事。(16)籍: 籍貫。(17)自通: 自己登門求見。(18)廟堂:帝王祭祀、議事之地。居廟堂:指在朝廷內做官。麾:指揮軍隊的旗幟。節(jié):節(jié)符,使臣的憑證。擁麾節(jié):指在朝廷外做官。(19)居下:作老百姓。有聞; 聞名。(20)切切然:誠懇的樣子。(21)以: 原因。
〔鑒賞〕《謝南岡小傳》屬于古文傳狀類文體,其體出于史氏而意義不同。凡死者稍有顯跡,就是圬者(泥瓦匠人)、種樹者之流,也可為之寫傳狀,原為提供給禮官議謚、史官采擇的實用文體,如“行狀”、“事略”之類皆是。然好的傳狀也可以是一篇出色的傳記文學。傳狀類文體例為兩段構成,《謝南岡小傳》亦然。前段為謝南岡事跡,后段為作者對其人其事的評識及寫傳狀的緣由。前段文字不過九十字,作者高度簡括地剪裁了謝南岡一生遭遇中的幾件事,極其概括地用“貧甚”、“性獨”、“善詩”、“盲”幾個字寫出了謝南岡的性格與命運。文章開頭點明謝南岡是瑞金縣學生,年八十三而卒,仍以“學生”稱呼,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劇,其處境慘淡可想而知。接著,作者以自己的世俗觀點敘述了決定謝南岡命運的幾件瑣事。謝南岡“貧甚”,不會謀生,但又“喜與人忤”,就是說他對周圍環(huán)境常有抵觸,不合于人,也不合于時,周圍的人自然要疏遠他,甚至挖苦、嘲笑他。于此,作者用“性獨”兩字概括了謝南岡孤僻的性格。“性獨”兩字很重要,不僅僅寫出謝南岡性格中孤僻、“喜與人忤”的一面,而且還包含有孤傲、不諳人世的迂闊的意思。僅此“性獨”兩字,在后段議論中便可翻出無限文章。然后由“性獨”寫到“善詩”,并照應上文的“貧甚”。“所居老屋數(shù)間,土垣皆頹倚”,寫其“貧甚”處境,幾筆就形象化了。“時閉門”,也是由“性獨”所致,“過者聞苦吟聲而已”,如此閉門讀書,窮研詩學,其命運若何?作者的筆鋒始由寫困境轉到寫絕境上來,轉折迅疾,厄運降臨。督學使貶斥謝南岡其詩,置于四等末流,那些“非笑者”更是百般羞辱這個可憐的老學生。自此,謝南岡就一蹶不振,每況愈下。最后,作者用“盲三十余年而卒”虛寫了謝南岡遭斥以后三十余年的漫長經(jīng)歷。作者在九十余字內由性格而命運,由困境而絕境,由實寫而虛寫,一氣呵成記述了白首老儒生謝南岡懷才不遇的一生。“論曰”以下是下裁語的議論文字。然而,作者在議論之前先用一段文字追述了自己發(fā)現(xiàn)“南岡詩”及其人的緣由。據(jù)《大云山房文稿初集》 “編年”,惲敬是嘉慶十一年四月去南昌府,十一月回瑞金縣的。“十二月甲戌朔”,即十二月一日。“越一日乙亥”,這一天,惲敬早起掃除書房,無意中發(fā)現(xiàn)謝南岡的詩竟然寫得“高邃古澀,包孕深遠” ,嘆服之余問起謝南岡居住何地,方才得知謝南岡近在城南,已于昨日死了。這里,作者強調發(fā)現(xiàn)謝南岡的偶然性。緣由既明,就寫“南岡遇之窮不待言”,照顧、總結前段傳狀文章,是以肯定性句式作為發(fā)議論的呼語。作者意在一誡居上為官者,二誡居下為學者。文中用“顧”來轉換語氣,作者自認是“好事”之人為“卑官”,在謝南岡所注“籍” (戶冊)的地方為官已二年。在平和的語氣中又兼用謙詞、謙語,曲折地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于謝南岡的死是有負疚之情的。然而,作者又從前段傳狀中“性獨”兩字引導出一個輕微的詰問: “南岡不能自通以死,必死后而始知之,何以責居廟堂、擁麾節(jié)者不知天下士耶? ” 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作者為何要詳細敘述發(fā)現(xiàn)“南岡詩”的偶然性。作者雖為“好事”之人,只因“南岡不能自通”,所以無由知之,也無由援之,作為一縣之主也只好惋惜其才了。這一段文章,語辭婉轉,敘事說理條理明晰,婉而動人。文章最后,揭示作者替謝南岡寫傳狀的真正用意——從謝南岡之死的事件中勸誡人們:讀書人應甘于默默無聞做學問,而做官的則應謹慎用心,不要錯過一個有用的人才。惲敬在《上曹儷笙侍郎書》(《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三)中雖反對桐城派“有意為古文”,使“才與學不能沛然于所為之文之外”,但又并不反對“明道適用”,只要“才與學”“所畜有余”,就能“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文必足以發(fā)難為之情”。所以本文在謝南岡之死上做文章,目的還是要“達圣人之所謂達”。
這篇文章的最大特點,就是在措辭達意上,精心于“其言疏通曲折,極其所致而后已” (《上曹儷笙侍郎書》)。文章前后段結構嚴整而為一體,前段布置,后段照應、引申。前段在記述中設下“文機”,即謝南岡“性獨,善詩”,后段在詳細追述偶然發(fā)現(xiàn)“南岡詩”及其“高邃古澀,包孕深遠”的詩才,然后當發(fā)則發(fā),在婉約其辭以后,就“極其所致而后已”,寫出居下應勤學、居上應惜才的教訓來。其次是語言質而不俚,明白曉暢,全文不過二百來字,辭達其意,“無一字一句茍且”,“無一字一句塵俗”,這是作者為文追慕秦漢質樸的文風、力排涂飾巧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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