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夸毗
顧炎武
“天之方, 無為夸毗。 ” (1)《釋訓》曰: “夸毗,體柔也。” (〔原注〕《后漢書·崔骃傳》注: “夸毗,謂佞人足恭,善為進退。”)天下惟體柔之人,常足以遺民憂(2)而召天禍(3)。夏侯湛有云(4): “居位者以善身為靜(5),以寡交為慎(6),以弱斷為重(7),以怯言為信(8)。”(〔原注〕《抵疑》)白居易有云: “以拱默保位者為明智(9),以柔順安身者為賢能,以直言危行者為狂愚(10),以中立守道者為凝滯(11)。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鮮執咎之臣(12),自國及家,浸而成俗(13)。故父訓其子曰:‘無介直以立仇敵(14)。’兄教其弟曰:‘無方正以賈悔尤(15)。’且慎默積于中(16),則職事廢于外(17); 強毅果斷之心屈(18),畏忌因循之性成(19)。反謂率職而居正者不達于時宜(20),當官而行法者不通于事變。是以殿最之文(21),雖書而不實; 黜陟之典(22),雖備而不行。”(〔原注〕《長慶集·策》)羅點有云(23):“無所可否,則曰得體(24);與世浮沉,則曰有量。眾皆默,己獨言,則曰沽名:眾皆濁,己獨清,則曰立異。” (〔原注〕《宋史》本傳)觀三子之言,其于末俗之敝(25),可謂懇切而詳盡矣。
至於佞諂日熾,剛克消亡(26); 朝多沓沓之流(27),士保容容之福(28),茍由其道(29),無變其俗,必將使一國之人皆化為“巧言令色孔壬”而后已(30)。然則喪亂之所從生,豈不階于夸毗之輩乎(31)?(〔原注〕樂天(32)作《胡旋女》(33)詩曰: “天寶季年時欲變(34),臣妾人人學圓轉(35)。”)是以屈原疾楚國之士(36),謂之如脂如韋(37),而孔子亦云: “吾未見剛者。(38)”
〔注釋〕(1)天之方(qi), 無為夸毗: 語出《詩經·大雅·板》。天:指周厲王。: 怒。夸毗(kua pi ): 巧言令色。(2)遺: 給。(3)召: 引起。禍: 降災。(4)夏侯湛: 字孝若,晉朝譙人。(5)居位者:做官的人。善身:獨善其身。(6)寡交: 少與人交往。(7)弱斷:優柔寡斷。重:持重。(8)怯言:不敢說話。信:沒有差誤。(9)拱默:拱手而默無一言。(10)危行: 正道直行。(11)中立: 獨立。守道:保持正道。凝滯: 不爽快。(12)庭:朝廷。鮮: 少。執咎:糾正過失。語出《詩經·小雅·小旻》。(13)浸(jin):逐漸。(14)介直: 耿直。(15)方正: 正直。賈: 招致。尤: 罪過。(16)慎默: 慎重沉默。(17)職事:份內事。(18)強毅: 堅強剛毅。(19)畏忌: 懼怕。(20)率職:盡職。達: 通達。時宜: 當時之所宜。(21)殿:成績最差。最:成績最好。(22)黜:罷免。陟(zhi):進用。典: 法。(23)羅點:字春伯,宋崇仁(今江西崇仁縣)人。(24)得休: 恰到好處。(25)末俗: 晚近的風俗。(26)克:勝。《尚書·洪范》: “三德: 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27)沓沓: 怠緩的樣子。(28)容容:隨波浮沉。(29)由:循行。(30)孔: 甚。壬: 佞。《尚書·皋陶謨》: “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31)階: 起始。(32)樂天: 白居易。(33)胡旋女: 作胡旋舞的女子。(34)天寶:唐玄宗年號。季年:末年。(35)圓轉: 圓滑。(36)疾:恨。楚國之士: 指楚國的佞諂小人。(37)脂: 油脂。韋(wei):經過加工的柔軟皮革。語出《楚辭·卜居》: “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38)吾未見剛者:語見《論語·公冶長》。
〔鑒賞〕本文選自顧炎武的《日知錄》。《日知錄》一書,據他的學生潘來《日知錄序略》稱,系顧炎武“稽古有得,隨時劄記,久而類次成書”的一部學術筆記類著作。它的書名,系取《論語·子張》: “日知其所亡(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的意思。作者又把此書的寫成比喻為“古人采銅于山” (《與人書》十),是一部積“平生之志與業” (《又與友人論門人書》)的著作。作者又說他是抱著“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的強烈愿望而著成此書的,因此有它完整的體系。《夸毗》,就是借著對“夸毗”一詞的來源出處和后人的考釋的分析,來對屈己卑身的那種人作尖銳的批評。寫法上借考證來評論。
全文共兩大段: 前段主在考證“夸毗”一詞的來源出處和歷史現象,后段分析和歸納它的危害。
“夸毗”一詞晦澀難明。作者在一開始所引的“天之方濟,無為夸毗”二句,見之于《詩經·大雅·板》,大約這是用得最早的地方。接著就引《釋訓》對它的解釋,說: “夸毗,體柔也。” (筆者按,毛亨的原釋為“夸毗,體柔人也”。此處可能有脫漏)作者唯恐還不足證,又加注引《后漢書·崔骃傳》注里的更為具體的解釋,說“夸毗”是指那種用花言巧語取媚于人的小人善于做出一副躬身事人,兩足時進時退的丑態。( “夸毗,謂佞人足恭,善為進退。” )接著作者用“天下惟體柔之人,常足以遺民憂而召天禍”一句話,指出這種人于國于民會帶來無窮的危害。這句話,可視為作者對“夸毗”者的結論,也是此條考證的中心。
接著,作者引了夏侯湛、白居易和羅點三人的話來論證自己的結論。
夏侯湛在《抵疑》中說,做官的人把獨善其身視為有“靜”的美德,以少與人交往,不求賢,不謀事為謹慎,以優柔寡斷為老成持重,以遇事退避,不敢表示自己的意見為能不犯差錯。作者引用在這里的意思是想說明這是顛倒美丑是非標準的,因為做官的人不應僅僅獨善其身,而應該做到兼濟天下。所以這類人是屬于“夸毗”之列。
作者所引的第二例為白居易的文章。白居易所說的有的人遇事保守,拱著手,保持沉默,以為這是明智; 順從別人,明哲保身,以為這是賢能者; 敢于挺身而出,不怕險惡,坦率直言被視作狂愚; 不阿附,守正道的人被視為凝滯不化。白居易認為,在這種道德標準顛倒之下,才出現于國于家都極有危害的后果:“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鮮執咎之臣”,這是指國: “故父訓其子曰:‘無介直以立仇敵。’ ……”這是指家。總的后果是“慎默積于中,則職事廢于外; 強毅果斷之心屈,畏忌因循之性成。反謂率職而居正者不達于時宜,當官而行法者不通于事變。是以殿最之文,雖書而不實;黜陟之典,雖備而不行。”意思是,朝廷里滿是謹小慎微,遇事緘默的人,而天下應做的大事無人去做; 堅強果斷之心喪失了,畏首畏尾,因循保守的習性倒養成了。在此情況下,反而把忠于職守,品格端正的人視為不通時務,把做官能秉公執法的人視為不懂得權變。官吏考績,雖然也寫著優劣好壞的評語,卻并不真實;明明擺著官吏升降的條令卻并不認真執行。顧炎武認為白居易在這里所說的,就是“夸毗”造成的社會惡果。
南宋羅點有言論談到這種社會風氣。在《宋史》本傳中曾記述他的話說: “無所可否,則曰得體; 與世浮沉,則曰有量。眾皆默,己獨言,則曰沽名; 眾皆濁,己獨清,則曰立異。”顧炎武認為,這也是“夸毗”帶來的社會惡果。
引用夏侯、白、羅三人的言論,是想證明“夸毗”之害,早已存在,歷史已有“懇切而詳盡”的記載,同時也為了證明前面作者的觀點:“天下惟體柔之人,常足以遺民憂而召天禍。”
第二段由歷史的現象引出作者自己的分析。夏侯、白、羅三人所說的,只是一種社會現象,而本段通過作者進一步的闡述,歸納出它的根源: “然則喪亂之所從生,豈不階于夸毗之輩乎? ”在所作的注里,作者引白居易《胡旋女》中的二句詩: “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圓轉。”語義雙關地認為大亂之來,皆由于人們學會了 “圓轉” (圓滑)。文中: “佞諂日熾,剛克消亡; 朝多沓沓之流,士保容容之福。”這是兩組對仗句,以“佞諂”與“剛克”對舉,“朝”和“士”并列,效果更為鮮明。古代散文中,常常在散句中運用駢儷整齊的排比句或對仗句式,可以增添文章的音樂美,朗讀起來,鏗鏘上口。最后,作者又引屈原和孔子的言論,更足以表明作者對于夸毗者的深惡痛絕的態度。
這篇短文,作者從解釋“夸毗”入手,深入引導讀者對“夸毗”作理性的認識,再上升為對于某種世俗道德和風氣的批判,表現作者強烈的愛憎感情。在寫法上,全篇幾乎都是由引語組成,這是由《日知錄》一書的性質所決定的,但材料的組成,卻是由作者的觀點統率著。作者以引述的材料,形成為文章內部的邏輯推導,可視為一篇極為特殊的論說文。文字簡賅,分析卻極透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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