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顧炎武·復庵記
舊中涓范君養民【1】, 以崇禎十七年夏自京師徒步入華山為黃冠【2】。數年,始克結廬于西峰之左,名曰復庵。華下之賢士大夫多與之游;環山之人皆信而禮之。而范君固非方士者流也【3】。幼而讀書,好《楚辭》諸子及經史,多所涉獵,為東宮伴讀【4】。方李自成之挾東宮二王以出也【5】,范君知其必且西奔,于是棄其家走之關中,將盡厥職焉。乃東宮不知所之,而范君為黃冠矣。
太華之山【6】,懸崖之顛,有松可蔭,有地可蔬,有泉可汲,不稅于官,不隸于宮觀之籍。華下之人或助之材,以創是庵而居之。有屋三楹,東向以迎日出。
余嘗一宿其庵。開戶而望, 大河之東, 雷首之山【7】,蒼然突兀,伯夷叔齊之所采薇而餓者【8】,若揖讓乎其間, 固范君之所慕而為之者也。自是而東,則汾之一曲【9】,綿上之山【10】,出沒于云煙之表, 如將見之。介子推之從晉公子【11】, 既反國而隱焉, 又范君之所有志而不遂者也。又自是而東, 太行、碣石之間【12】, 宮闕山陵之所在【13】, 去之茫茫, 而極望之不可見矣。相與泫然! 作此記, 留之山中。后之君子登斯山者, 無忘范君之志也。
【注釋】
【1】 舊中涓: 舊, 指著文時已滅之明朝; 涓, 本意潔, 中涓, 原指在宮中主持清潔掃除之人, 后泛指內侍太監。
【2】黃冠: 原指用金屬或木制的道士束發之冠, 后作道士別稱。
【3】方士: 有方術之人, 他們往往假借煉丹求仙騙人。道教講求煉丹修仙, 道士即成為繼承方士衣缽的人。
【4】東宮伴讀: 陪伴太子讀書的官員。東宮, 指太子; 伴讀, 官名。
【5】李自成之挾東宮、二王以出: 清軍攻占北京前, 李自成撤離北京時, 把崇禎的太子(朱慈烺)和另外兩個兒子, 即定王 (朱慈炯) 和永王(朱慈炤) 帶走。
【6】 太華之山: 太華山, 即陜西華山。
【7】 雷首之山: 雷首山, 即首陽山, 在山西永濟縣南。上有夷齊墓, 相傳為伯夷、叔齊隱居絕食的地方。
【8】 伯夷、叔齊: 伯夷, 名允, 字公信; 叔齊, 名智, 字公達: 商孤竹君之二子。因不愿繼位逃人周。曾力諫周武王伐紂。周滅商后, 他們恥食周粟,隱居首陽山, 采薇而食, 直至餓死。
【9】 汾之一曲: 山西汾河的一個彎曲處。
【10】 綿上之山: 指介山。綿上, 古地名, 今山西介休縣南。
【11】 介子推: 介推, 又名介之推, 曾隨晉公子重耳流亡。重耳登位后, 他不愿為官, 逃入介山隱居。直至燒死不出。
【12】 太行碣石: 指京西的太行山, 京東的碣石山。
【13】 宮闕山陵: 指明朝的宮殿和皇帝陵墓。
【賞析】
《復庵記》是明末清初的愛國學者顧炎武所寫的一篇敘事抒懷的散文。《復庵記》即記復庵之意, 這篇文章通過記述其友范養民離京到華山當道士, 自建茅廬, 過清苦的隱居生活而保持民族氣節之經歷, 極力贊頌其高風亮節,殷殷囑托后人毋忘其志。全文敘事平直,語句樸實,看似平淡,實則充滿激情。顧炎武在贊頌其友的字里行間,充分抒發了自己效法古人,“行己有恥”,堅貞不屈,矢志不移的作人行事準則。本文文如其人,實是一篇敘事言志之佳作。
顧炎武生活于明末清初,正當戰亂之年,滿州貴族大舉入侵,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他自幼受其祖父影響,熟讀史書,攻研兵書戰策,立志報國,少年時代就曾參加了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復社”,希冀改良明朝朝政,抗清保國。清軍南下時,他曾與友人歸莊等起義兵于昆山,奮起抗擊。在清朝統治確立后,他仍矢志不移,無論是清政府延攬,還是親友說項,他一概拒絕,至死不諭。《復庵記》一文所記,正是與他志趣相投的友人,其事跡節操,也正是顧炎武本人的寫照,所以寫得十分感人。
這篇文章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敘述范養民當道士的情況和原因。文章一開頭就敘述曾為“中涓”(即宮中太監)、也即是下文所述擔任過明東宮太子伴讀的范養民,于崇禎十七年(1644)夏,從京城徒步到華山當了“黃冠”,用數年時間修了一座茅屋居住,取名為“復庵”。這樣的開頭,看似平實無奇,實卻引人深思。一個身擔重任的內侍太監,為何不遠千里辛苦跋涉來當道士?為何建陋舍取名“復庵”?讀者一想自然明白:這里的“復”,當然是“復明”之義,一語道破,范養民之所以離京出走,甘當道士,實乃忠于明朝,不愿歸順清廷,為守節之士也。一開頭就為全文定下了基調,寫的是重操守、務復明之人。這段文字成了全文的樞紐。
接下來,文章介紹了范養民到華山之后,“山下之賢士大夫”紛紛與之交往,周圍的平民百姓都十分尊敬他的感人情景,加上后文又提到人們捐助材料幫他建庵的事實,寥寥數筆就寫出了當時的社會環境和人心所向。進而道出范養民出家的原委。范養民本來不是宣揚迷信、修仙煉丹的“方士”,而是自幼讀書、喜好楚辭、博覽諸子百家、通儒家經典的學者,位居“東宮伴讀”要職。只是因為李自成挾持太子及永、定二王出京,東宮不知去向,范君不得已而到華山當了道士以待時機。這段文字除說明范養民的身份及心志外,當然也反映了顧炎武由于階級局限而對明末農民起義的錯誤看法。但明末農民起義很快就失敗了,李自成也正是由于清軍于崇禎十七年五月攻占北京城而挾持太子及二王西去的,作者下文所贊之范君節操,當然指其不與清政權合作的民族氣節。這段承接開頭的文字簡明扼要,既介紹了范養民的身份,又道出了其“為黃冠”的緣由。從文章上看,承上啟下;從內容上看,為下文抒懷作了必要的鋪墊,確屬必不可少。
文章第二部分介紹了復庵的環境和修建經過。作者用一組排句:“有松可蔭、有地可蔬、有泉可汲”和“不稅于官、不隸于宮觀之籍”,極言其“世外桃園”之美。聯系作者曾卜居華山一段史實,以及下文之聯想抒懷,可見作者如此贊美華山絕非偶然, 實是因為他把華山看作反清復明的理想根據地。當然作者在此還頌揚了范君寧愿躬耕、自食其力而不歸順清廷之心志, 為下文類比作了鋪墊。這部分最后寫到“一宿其庵”, 開戶東望,從結構上看是很巧妙的過渡。
文章第三部分, 作者由近及遠展開聯想, 由敘而議, 急轉直下直抒胸臆, 是本篇之精髓所在。作者放眼東望, 由華山而及雷首山。再引《詩經·魏風·汾沮洳》中“彼汾一曲”句, 推出汾河流域綿上的介山, 從而一連引出三位古人: 伯夷、叔齊、介子推。這三位都是歷史上有名的節烈之士。伯夷、叔齊均為商孤竹君的兒子, 因不愿繼位而逃至周地。周武王伐紂時, 他們曾叩馬力諫, 周滅商后。他們“恥食周粟”, 逃人首陽山終至餓死。介子推曾跟隨晉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當重耳歸國掌權后, 他即歸隱介山而不出。作者以這三位名人比范君, 意在極贊范君不屈之節操。他已仿效伯齊、叔夷不食清粟, 還想效法介子推輔佐東宮復明, 但因“東宮不知所之”因而“不遂”, 只好隱居華山為黃冠, 復明之心足矣! 作者聯想廣遠, 類比意深, 行文實在巧妙。
文章最后再把望遠聯想推及“太行碣石之間”, 太行山在北京城西, 碣石山在北京城東, 二山間之“宮闕山陵”, 當然是指明宮明陵。作者站在華山之巔眺望京城, 宮闕山陵茫茫不可見, 感極而與范君相對流涕, 一字一淚, 其愛國之情躍然紙上, 懷舊之心感人至深。行文至此, 已震人心魄。再交代作“記”的目的在于告誡后人“無忘范君之志”, 當然也就是作者自己之志。如此囑托, 鐵石心腸也當為之動容。這樣結束全文, 既照應了題目, 又道出了用心, 實是意味深長、發人深思、令人牢記。
縱觀全文。結構嚴謹。層次分明。由人及事, 由近及遠。由實而虛,由敘轉議, 借題發揮, 承轉自然, 逐漸推向高潮, 道出內心的感情, 點出作記之目的。文章敘事簡潔, 重點突出, 選例精當, 類比貼切, 懷友、用典、發議、抒懷, 渾然一體, 行文巧妙, 用心深遠, 感人動情, 極富感染力, 深得記敘散文之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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