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再論“文人相輕”》原文與賞析
今年的所謂“文人相輕”,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號,掩護著文壇的昏暗,也在給有一些人 “掛著羊頭賣狗肉”的。
真的“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的能有多少呢!我們在近幾年所遇見的,有的是“以其所短,輕人所短”。例如白話文中,有些是詰屈難讀的,確是一種“短”,于是有人提了小品或語錄,向這一點昂然進攻了,但不久就露出尾巴來,暴露了他連對于自己所提倡的文章,也常常點著破句,“短”得很。有的卻簡直是“以其所短,輕人所長”了。例如輕蔑“雜文”的人,不但他所用的也是 “雜文”,而他的 “雜文”,比起他所輕蔑的別的“雜文”來,還拙劣到不能相提并論。那些高談闊論,不過是契訶夫(A. Chekhov)所指出的登了不識羞的頂顛,傲視著一切,被輕視者是無福和他們比較的,更從什么地方“相”起?現在謂之“相”,其實是給他們一揚,靠了這“相”,也是“文人”了。然而,“所長”呢?
況且現在文壇上的糾紛,其實也并不是為了文筆的短長。文學的修養(yǎng),決不能使人變成木石,所以文人還是人,既然還是人,他心里就仍然有是非,有愛憎;但又因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愛憎也愈熱烈。從圣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愛到麻瘋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見所是和所愛的,他就擁抱,遇見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撥。如果第三者不以為然了,可以指出他所非的其實是“是”,他所憎的其實該愛來,單用了籠統(tǒng)的“文人相輕”這一句空話,是不能抹殺的,世間還沒有這種便宜事。一有文人,就有糾紛,但到后來,誰是誰非,孰存孰亡,都無不明明白白。因為還有一些讀者,他的是非愛憎,是比和事老的評論家還要清楚的。
然而,又有人來恐嚇了。他說,你不怕么?古之嵇康,在柳樹下打鐵,鐘會來看他,他不客氣,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于是得罪了鐘文人,后來被他在司馬懿面前搬是非,送命了。所以你無論遇見誰,應該趕緊打供作揖. 讓坐獻茶,連稱“久仰久仰”才是。這自然也許未必全無好處,但做文人做到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么? 況且這位恐嚇家的舉例,其實也是不對的,嵇康的送命,并非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鐘會不去搬是非,也總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者是也。
不過我在這里,并非主張文人應該傲慢,或不妨傲慢,只是說,文人不應該隨和;而且文人也不會隨和,會隨和的,只有和事老。但這不隨和,卻又并非回避,只是唱著所是,頌著所愛,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恰如赫爾庫來斯 (Hercules) 的緊抱了 巨人安太烏斯(Antaeus) 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
五月五日。
【析】 緊接著《“文人相輕”》,魯迅在1935年6月 《文學》月刊第4卷第6期《文學論壇》欄,又發(fā)表了 《再論 “文人相輕”》,對文壇上一些人借 “文人相輕”的口號一面混淆黑白攻擊誣陷,一面對假惡丑一律“拱手低眉” 的現象給予猛烈抨擊。
文章開門見山,直入本題:“今年的所謂 ‘文人相輕’,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號,掩護著文壇的昏暗”,還上承《 “文人相輕”》的主旨,指出 “也在給有一些人‘掛著羊頭賣狗肉’的”,引出本文的一個中心思想,即揭露“一些人”的真面目—— “掛著羊頭賣狗肉”: 名不副實,以假亂真之謂也。
第二段指出一些人是怎樣“掛著羊頭賣狗肉”的。亮出這些“輕”人者的真相。“有的是 ‘以其所短,輕人所短’”,“有的卻簡直是 ‘以其所短,輕人所長’了”。這些“以其所短” 來攻訐他人的文人, “輕”人,就不能不是“掛著羊頭賣狗肉”。作者用兩個“例如”引出“以其所短”攻擊白話文和雜文的事例。看似隨手拈來的這兩件事,其實都是魯迅非常關注的當時文藝界斗爭的激烈的問題。魯迅為中國的大眾和將來考慮,終生提倡白話文。對各種各樣的反對白話文的議論,都給予痛擊。林語堂說“白話文之病,嚕哩嚕蘇”,提倡語錄體。可是他對自己提倡的語錄體 “常常點著破句,‘短’得很”。他“昂然進攻了,但不久就露出尾巴來”;作者用漫畫的手法,把“以其所短,攻人所短”的文人的淺陋的滑稽相勾勒了出來。“ ‘短’ 得很”三個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順手把“短”的高冠戴在了 “輕”人的人的頭上;語氣極輕蔑,似乎作者也在替這 “文人”嘆氣,嘆他何以如此的短! “以其所短,攻人所長”的是林希雋。他說雜文“決不能與小說戲曲并日而語”,又說把雜文的價碼抬得如何高”,是“墮落的事實”②魯迅對這種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指出林希雋不但“所用的也是 ‘雜文’,而他的 ‘雜文’,比起他所輕蔑的別的 ‘雜文’ 來,還拙劣到不能相提并論”。這種人 “卻簡直是” 以其所短,輕人所長,“簡直”一詞體現出作者對論敵自相矛盾,捉襟見肘的無情嘲弄和輕蔑。對這兩種“以其所短”來“輕”他人的文人,魯迅借契訶夫的筆給他們畫出了一幅令人可笑又可氣的像:“登了不識羞的頂顛,傲視著一切,被輕者是無福和他們比較的,更從什么地方 ‘相’ 起”?用反諷的手法,一面畫出這般文人的虛偽的傲氣和無理的叫囂,一面畫出他們的淺陋,輕薄和不自量力。靠了這樣霸道而膚淺以“輕”他人,“也是 ‘文人’ 了。然而,‘所長’ 呢?”對這有力的反問,我們只能說: “輕” 了一頓,僅僅 “輕” 出自己的輕重來。(魯迅曾這樣評“學衡”派: “ ‘衡’ 了一頓,僅僅 ‘衡’ 出自己的斤兩來” 《熱風· 估學衡》)。
在揭穿了一些文人“掛著羊頭賣狗肉”的真相后,文章轉入正面論述。“況且現在文壇上的糾紛,其實也并不是為了文筆的短長”。這就蕩開了一筆,拋卻表面現象,把問題引向實質性的分析。先層層遞進,指出文人皆有強烈的愛憎,再從反面指出人不可能泛愛一切人事,揭露和事佬的虛偽,然后具體說明文壇應有怎樣正確的批評態(tài)度,擁抱所愛反駁所非所憎,允許批評與反批評,但不能抹殺是非。最后指出一切是非曲折自有大眾和歷史做出裁判。揭示了文壇糾紛的實質因素,同時標舉出作者愛憎鮮明的戰(zhàn)斗的文學觀。
第三段驟起波瀾。“然而,又有人來恐嚇了。他說,你不怕么?”作者通過戲劇化的獨白表演,亮出了御用文人陰險,狡詐的丑惡嘴臉。敵人用嵇康的死來恐嚇,隱伏殺機,歪曲著事實。魯迅指出嵇康之死的真實原因,對敵人的恐嚇,則給予迎頭痛擊: “但做文人做到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么?”這輕蔑的一語,掃蕩著一切的卑怯、無恥,也讓卑怯、無恥者自己去鄙視自己。“打拱作揖,讓坐獻茶,連稱 ‘久仰久仰’”,的確恰如其分地寫出了一些“今天天氣哈哈哈”的文人的心態(tài)。然而魯迅卻是一個戰(zhàn)士,他絕不妥協,絕不屈服。面對敵人的圍攻恐嚇,他巋然不動。我們知道左聯戰(zhàn)士的死,知道魯迅先生的被遭通緝,就知道這險惡的恐嚇之詞并非夸張,由此也得以想見魯迅先生凜然的正氣和無畏的勇氣。
最后的結束段落充滿著激情:一批“文人相輕”就是傲慢的誤解,二批和事佬態(tài)度,三倡熱烈的愛憎。“他得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其態(tài)度之鮮明,語氣之果決,非魯迅不能說出。
最后引用的譬喻,“恰如赫爾庫來斯(Hercules)的緊抱了巨人安太烏斯 (Antaeus)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與《七論“文人相輕”》結尾引用的裴多菲的詩句極相似:“我的愛,就如荒涼的沙漠一般/一個大盜似的有嫉妒在那里霸著; /他的劍是絕望的瘋狂,/而每一刺是各樣的謀殺!”一憎一愛,恰成對比,然而表達了同樣的主題:對一個戰(zhàn)士來說,有怎樣熱烈的愛就有怎樣熱烈的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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