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歸有光·滄浪亭記
浮圖文瑛居大云庵【1】, 環水, 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2】。亟求余作 《滄浪亭記》, 曰:“昔子美之記, 記亭之勝也; 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3】, 廣陵王鎮吳中【4】, 治園于子城之西南; 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于其偏【5】。迨淮南納土【6】, 此園不廢, 蘇子美始建滄浪亭, 最后禪者居之。 此滄浪亭為大云庵也。 有庵以來二百年, 文瑛尋古遺事, 復子美之構于荒殘滅沒之余。 此大云庵為滄浪亭也。 夫古今之變, 朝市改易。 嘗登姑蘇之臺【7】, 望五湖之渺茫, 群山之蒼翠, 太伯、 虞仲之所建【8】, 闔閭、 夫差之所爭【9】, 子胥、 種、 蠡之所經營【10】, 今皆無有矣。 庵與亭何為者哉? 雖然, 錢鏐因亂攘竊【11】, 保有吳越, 國富兵強, 垂及四世, 諸子姻戚, 乘時奢僭【12】, 宮館苑囿【13】, 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于千載,不與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云。
【注釋】
【1】浮圖:梵語的音譯,即佛。此處指僧人。
【2】蘇子美:名舜卿,字子美,北宋詩人。建造滄浪亭,并自號滄浪翁。
【3】吳越:五代時十國之一,在今浙江、江蘇西南、福建東北部。
【4】廣陵王:吳越王錢镠之子錢之瓘。吳中指蘇中地區。
【5】外戚:帝王的母族和妻族。孫承佑:錢镠之孫錢俶的岳父。
【6】迨:等到。淮南納土:指吳越于公元978年向北宋投降事。
【7】姑蘇臺:在今江蘇省蘇州市西南的姑蘇山上。
【8】太伯、虞仲: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長子與次子。傳說太王欲立幼子季歷,太伯、虞仲便奔避江南,成為吳國的開創者。
【9】闔閭:春秋時吳王。夫差:闔閭之子,繼位吳王,曾俘獲越王勾踐,后吳國被勾踐所滅, 自殺。
【10】子胥:即伍子胥,春秋時吳國大夫,楚國人,為吳國稱雄于世立下汗馬功勞。后夫差不聽他的勸告,漸被疏遠,最后被賜死。種蠡:文種、范蠡 (li),均為越國勾踐的大夫,協助越王滅了吳國。后文種因勾踐所信讒言,被迫自殺,范蠡棄官經商。
【11】錢镠:五代十國之一吳越國的創立者。
【12】僭(jian):超越本份,過分。
【13】苑囿:畜養動物、種植樹木的園地。
【賞析】
姑蘇太湖,不僅山川秀麗,而且歷史上朝代更迭,江山易主,留下諸多勝跡。歷代文人有感于山水名勝,不惜筆墨,寫出許多傳世佳作。歸有光的這篇短文,樸素簡潔,體現了他的文章的一慣風格。
歸有光作文的風格以樸素見長。用詞極為簡潔,不故作驚人之語,而這種看似尋常的風格舉重若輕,實則需要文學上高深的修養和駕馭自如的功力。它不同于初學者的稚拙和平庸,是作文難以達到的一種境界。大巧若拙,因此古人說:言到平淡處甚難也。
這種平淡、樸素的風格,反映了歸有光善于攝取生活瑣事引入“載道”的古文之中。 他取日常所見, 淡淡寫來,“無意于感人, 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表。” (王錫爵 《歸公墓志銘》) 因此, 也更容易使讀者產生共鳴。
《滄浪亭記》是應大云庵的僧人文瑛之請而作。 按別人擬好的題目作文難免受一些限制, 何況同一題目前人已有佳作傳世。 宋代文學家蘇舜欽, 也曾寫過 《滄浪亭記》, 對歸有光來說, 珠玉在前, 未免有些“眼前有景道不得”。 另辟蹊徑才是正途。 因此在短短的第一段中, 他點明了自己將不像蘇文那樣記“亭之勝”。 而是應文瑛之請記他再筑滄浪亭的原因。
這一段寥寥數語, 仿佛無心寫來, 其實把必要的話都交待了。 他寫明蘇舜欽撰文寫過滄浪亭, 并不諱言自己在他之后還要寫滄浪亭, 但著眼點不同。 既讓讀者明白其作文的宗旨, 又引起讀者欲知其文與蘇文有何不同的好奇, 從而把人的視線直接引向文章的下一段。
果然, 在下一段中, 他并沒有濃墨重彩謳歌滄浪亭。 他先列舉了滄浪亭過去曾為侯王府第, 貴戚庭院, 幾經興廢, 變為廟宇。 滄浪亭即今日之大云庵, 而大云庵的僧人又不惜財力, 將已經荒廢的蘇舜欽所筑的滄浪亭恢復重修, 大云庵又成為滄浪亭。 近千年往事, 物換星移, 高墻大院多為瓦礫。 僧人卻從這瓦礫中重建了滄浪亭, 其意何為? 似乎應發現滄海桑田的感慨, 但歸有光真是惜墨如金, 他平平靜靜地總結了兩句:“古今之變,朝市改易”, 就把目光越過院墻, 轉向浩渺的五湖山水。 與滄浪亭小小的庭院相同, 這里也記錄著歷代興亡。 歸有光用一組排比句, 概括了長長的歷史。 指出這里的山山水水, 曾為歷史上著名的人物“所建”、“所爭”、“所經營”。 幾句話, 說盡了數千年英雄, 而他們又留下了什么? 只是“今皆無有矣”。 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相比之下, 小小一個滄浪亭的存留,確實也是“何為者哉”了。
筆鋒一轉, 歸有光又談到另一層意思。 吳越國的建立者錢镠曾傳位四代, 功業輝煌。 他也曾擁有極一時之盛的宮館苑囿, 但后世的僧人并沒有垂青于他, 而是看重一個文人所筑的滄浪亭, 至此, 文章蓄勢已足, 歸有光說出了他前面層層鋪墊所要講明的中心意思:“可以見士之欲垂名于千載, 不與澌然而俱盡者, 則有在矣。”即使在這點題的一筆中, 歸有光也沒有明說。 他只說可見有一些東西是可以千年不朽的。 但通觀全文, 他實際上已經明說了, 宮墻華廈不能千年不倒, 富貴功名不足以千古不朽, 而真正垂名后世的, 卻是留在后人心目中的一個人的品格和文章。 且不管他的議論是否過于狹隘, 他這種平淡樸素, 言簡意賅的文章風格卻是值得稱道的。 他使語言文字實際上包涵的內容大于字面的意思, 言盡時而意未盡。助人聯想, 引人思索。 既使你不一定得出和他同樣的結論, 也如同與一個思路清晰的朋友交談一樣, 受到啟發, 從中獲益。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高明的寫作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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