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賞析·《祭母文》(師克強)
母親是躺在我的懷中離開人世的。公元2004年7月18日 (農歷六月初二),慈母因病醫治無效,在靖遠家中不幸仙逝。
7月17日,我在定西市幫一位朋友辦完事后,心中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思念和焦躁感。
在這種情形的促使下,我讓朋友駕車迅速送我回蘭州。在蘭州帶上兒子冰陽后,我又即刻乘朋友的車趕赴靖遠。傍晚時分我來到母親病榻前時,神志恍惚的母親已認不出我為何人。是夜,二姐小玲、哥哥煒東和我一直守護在母親身邊。此時的母親,病痛折磨得她連一小湯匙水都咽不下。她干燥龜裂的嘴唇艱難地蠕動著,并不斷從喉嚨深處硬逼出一連串模糊不清的音節。我們知道,她想竭力向我們做最后的告別和叮囑。可無論如何,我們永遠無法知曉,她在這個世界的最后時光向我們表達的一切情感!
哀痛莫大于此。面對自己的兒女,母親心中有多少情感急于傾瀉;可是,此刻的她只能含淚面對自己的兒女,用時斷時續、含糊不清的音節,向這個世界、向她的親人做著最后的告白。而這告白,像蘸了水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在我們心上,像涂了毒的匕首刺穿我們的胸膛。
我親愛的母親,面對您的痛苦,兒女已十分脆弱的心在汩汩流血!
是的,我親愛的母親。您或許會對兒女和所有的親友要說許多推心置腑的話,您或許會對街坊鄰居說一些家長里短的話,您或許會對年邁多病的父親說無數貼心的話,您或許會向我們回憶您坎坷而輝煌的過去和孤獨又疾苦的晚年生活……但這一切的一切,只能以藕斷絲連式的音節微弱地震擊著我們很敏感的耳膜。
母親,您昔日充滿陽剛之氣、富有創造力的語言天賦哪里去了?母親,您從前凜然不可侵犯、錚錚鐵骨般的氣概退卻了嗎?
我們不信,但我們不能不信,剛烈的、堅毅的、精力充沛的您已漸漸離我們遠去……
從7月18日清晨開始,母親已進入半昏迷狀態。上午9時許,母親的喉嚨中好像瘀積了痰,呼吸越來越困難。哥哥急忙請教附近一位大夫,想用吸痰器吸,大夫說這是一項專業性較強的活,建議我們不要采取這一措施。哥哥開始和我為母親掏大便。極度虛弱的母親連排便的一絲力氣都沒有了,哥哥和我只能用醫用棉簽一點兒一點兒地從肛門口為母親掏大便。家鄉俗稱老人臨危前的排便叫“騰肚子”;而且,老人在臨辭世前必須騰空肚子。上午10時許,擔心母親騰不空肚子的我們,又立即采取了應急措施,往母親的肛中注入了兩瓶利便的“開塞通”。隨即,糊狀而粘稠的大便連續地從母親肛門中涌出,我用衛生紙不斷地為她擦拭。至中午時分,盛拭過大便的衛生紙已裝了滿滿兩大料袋兒。此時,母親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從蘭州趕來的大姐掰開母親的眼睛,悄悄地對我們說:“媽的瞳孔已開始散大。”我們的心隨之一緊,哥哥開始給他的朋友一一打電話通知,讓他們趕到家中幫忙料理后事。
下午3:40,母親的呼吸已如游絲般微弱。急得汗流浹背、涕淚交零的哥哥開始準備請事先約好的一位親戚為母親穿壽衣、整容。3:50,哥哥離家請這位親戚。3:55,母親用含淚的目光環顧了她的兒女,環顧了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家,凝視了已淚流滿面的父親后,開始踏上了去另一個世界的路。
我和大姐、二姐流著淚開始為母親穿壽衣。4:00,母親永遠閉上了她曾炯炯有神的眼睛!我懷抱著母親,并騰出一只手來輕輕地閉合了她的嘴。我用臉頰緊貼著她尚有余溫的干枯的面頰,大姐用雙臂緊擁著她的胸脯,二姐用身體緊護著她那條斷骨未愈的右腿。
從來沒有任何這種生死離別體驗的姊妹仨,在巨大悲痛的打擊下反而顯得十分鎮定。我們不能慌亂,我們竭盡全力要讓母親盡量走得寧靜、安詳。這種有條不紊的鎮定自若,來自我們對母親無限的愛。
母親,在您離開這個世界時。哥哥由于忙于為您請整容師而未能見您最后一面;三姐和四姐由于我們來不及通知而未能見您最后一面;兩個孫兒、一個孫女,雖近在咫尺的縣城一隅,但由于他們不知道您病危,也未能見上您最后一面。后來,您的孫兒冰陽對我說:爸爸,當我下午5:00和哥哥妹妹趕回家,看到奶奶躺在水晶棺中時,我哭了,哭得很傷心。
母親,和您老人家未做最后道別的兒孫,只有請求您在遙遠的天國寬恕他們。無論如何,他們的心緊緊地和您連在一起。
母親,近3個月的患病臥床,讓您遭受了太多的苦難。在諸多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中,有源自肉體的,有來自精神的。肉體者,您從4月23日在自家院外小巷中摔斷右股骨,經大夫做牽引手術后,一直在家休養。其間由于嚴重的營養不良(您從不吃肉、蛋、奶等食品,只吃青菜、面條、饅頭、粥等食物),斷骨一直未能愈合。
至6月初,您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且背部、左胯部開始出現褥瘡。后經二姐、三姐、哥哥精心護理,背部褥瘡逐漸愈合,而胯部褥瘡至臨辭世前一直未痊愈。整整80多天,您都在劇痛中艱難地苦度!精神者,母親畢生爭強好勝,素未遭受像臨謝世前這樣巨大的痛苦。加之耄耋老父風燭殘年,乏人照顧,沉疴之中的老母終日心急如焚、苦不堪言。在極度焦躁中,她老人家的精神防線幾乎崩潰。6月下旬,母親再次報病危,哥哥電話通知我速回靖遠,我接完電話,來不及請假即刻由蘭返里。當時的情景令人不堪回首:所有為母親醫治過的醫生都不再為母親采取任何醫治措施,而均異口同聲地對我們說:“準備后事吧! ”或許醫生從醫學角度兼人道主義出發,不再救治母親,以免她多活一天多遭一天罪。可作為兒女的我們,哪能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離開我們。于是,我們不聽大夫的勸告,背著大夫偷偷為母親服用或注射各種維系生命的藥物及營養液。但無論如何,母親此時的身體就像一座搖搖欲墜的殘破不堪的老屋,哪怕僅僅是一陣并不猛烈的風一吹,她都會轟然坍塌。所有的藥物、營養液,即便是一口飯、一嘴水,她老人家此時再也不可能吸收了!
萬般無奈,經與姐姐和哥哥多次商議,我們決定為母親做壽器(棺材),同時為行將就木的父親一并做。上好的柏木是哥哥十年前就購買的,料下好后,我們請本縣最有名的木工師傅艾萬福在本宅為父母做壽器。歷時10天,兩副做工精細、外觀大氣的壽器做好了。所幸母親那底氣十足的話語每日都縈繞在我們耳畔。即便是她最忌諱提為自己做壽器,既使她看不到做壽器的場景,但每天她都能清晰地聽到電動刨床發出的刺耳的噪音。可想而知,這對畢生酷愛靜謐的母親來說,是何等的痛苦!焦躁不安的情緒迫使她不時用尖刻的語言謾罵哥哥、我以及木工師傅。但面對一位彌留之際的可憐的老人,我們均毫無怨言。我們深知,母親在世的時光的確不多了,即使她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我們,我們也會洗耳恭聽。假如她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們還能聽到她那我們最稔熟、最憾人心魄的話語嗎! 因此,我們把母親的謾罵視為一種特殊時期的精神享受。于是,我們竭盡全力減輕母親的精神壓力。每天,哥哥和我都把重達100多公斤的鐵刨床從院子中搬到院外的巷子中鋸、刨木料;傍晚歇工時,又把沉重的刨床再搬回院中。如此往返,一直搬了整整十天,二十個來回。由于巷子中沒搭帳篷,哥哥、我、木工師傅每天大多數時間暴露在酷暑的烈日下,哥哥和我都曬得蛻了一層皮。
在幫木要師傅干活的同時,我和哥哥每天上下午除隨時為母親接拭大小便外,上下午還必須各一次為母親擦拭褥瘡、換藥。
每天晚上,我可以到西房睡一覺。可連續勞累了整整兩個月的哥哥,還要堅守在房中伺候母親。為方便老母,哥哥特意為母親身邊安了一個手捏式電燈開關。只要母親晚上想大小便或喝水時,便隨時捏開燈;只要燈一亮,哥哥就會立即來到母親身邊。直到母親去世,我年近五旬的老兄每日幾乎是24小時都守護在母親身邊!其形容憔悴,白發陡然倍增,令我不忍目睹。其間,我多次請求,晚上由我和哥哥輪流陪護母親,可每次哥哥都以我身體瘦弱為由堅決拒絕。
哦,我可愛可敬、可歌可泣的老兄!
母親患病期間,年近六旬的大姐小萍,年逾五旬的二姐小玲、三姐小霞、四姐小琴,或悉心守護床前,或多次往返蘭(州)、靖(遠)、平(川)靖(遠)、白(銀)靖(遠)之間鞠身伺俸。點點滴滴,感人至深。
聞知母親病重,年長體弱的大姐毅然放棄退休后好不容易覓得的一份職業,讓經營個體服裝廠的大姐夫在家照料嚴重弱智的二兒子,迅速趕往靖遠老家探望并照顧母親。同時,她又以長女的身份,經常出主意、想辦法,幫助其他姊妹照顧母親。如此往復多次,其情其景、其心其意,歷歷在目,感人肺腑。
二姐小玲多年來對母親最盡心,每逢周末或年節等,或親往母親身邊,或遣子女隨時赴靖,其孝行孝心可昭日月、天地共鑒。尤其這次母親病重,二姐一直守護在身邊。宵旰劬勞,從無怨言。母親病逝后,她又毅然陪護孤苦伶仃的老父。
三姐小霞離異數年,至今仍一人飄泊在外,以俗家弟子身份長伴青燈孤寺。她近年來長期照顧父母親,真可謂佛家大慈大悲之心長存于心矣!母親病重期間,她除每日精心伺俸外,還不時口誦真言,默念佛經,為母親禳災、祈福。母親走后,三姐終日不斷誦經為母親祈禱,愿母親靈魂早日升至極樂世界。
四姐小琴亦離異數載,目前仍肩負哺育一對兒女的重任。母親病重時,她毅然放棄了自己已大有起色的生意,迅速歸家供奉在母親床前。老母病逝時,她未趕回家見上最后一面。安葬當天,執紼送窆的她本以十分虛弱,當母親入土為安后,她哭天搶地、擗踴呼號,后疾速撲倒在母親墳頭,幾近昏厥。為報母恩、慰親心,她至今與二姐一道陪護羸弱無依的老父。
我是母親最呵護關愛的一個兒子,也是母親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恨其不屑的一個兒子。同時,我又是六個子女中在家陪伴母親時間最長的一位。除上大學兩年(1981年至1983年),我在靖遠陪伴母親達27年之久! 在我人生三分之一的時光中,我和母親吃、住、行同在一方藍天下。母親熟諳我人生道路上的每一處細節,我深知母親生活苦旅中每一次坎坷的經歷。母親和我相依為命,我與母親相知相隨。
我兩歲時,不幸患脊髓灰質炎(俗稱“小兒麻痹”)。當時,靖遠城鄉患此病的兒童比比皆是。縣城內許多患兒家的經濟狀況均優于我家。在極度拮據的情況下,為尋醫求藥,母親拖著病弱的身體四處奔波、八方呼號,想盡一切辦法為我治病。有時,家中實在湊不出一分錢,母親就毅然變賣家中僅存的家當為我治病。實在無物變賣,母親就賣掉自家廁所中的糞土給我湊藥費。母親拳拳的愛心終于感動了上蒼,我的小兒麻痹竟奇跡般痊愈了! 當時許多病情輕微,家道殷實的病兒都未痊愈,最終落下殘疾。我患病的右腿不但未留下任何后遺癥,而且與健康人的腿的功能完全一樣。
鍥而不舍、持之以恒、不屈不撓,是母親人性的升華。
小學、初中、高中,我均是學校的優等生,且一直擔任學生干部,經常受到學校的各種嘉獎。無奈高考前夕我患病一月,嚴重影響了考試成績,最后只能考入慶陽師專中文系就讀。對我的失利,母親非但沒有埋怨,反而鼓勵我刻苦學習,學成后報效國家,俸養雙親。
到了婚娶的年齡,由于我年輕無知、涉世太淺,所談的幾個對象或姿色丑陋、或才疏學淺、或品行不端。深愛我的母親惟恐我在婚姻大事上由于一時糊涂毀了自己,開始瘋狂地反對并嚴厲地責斥,我卻執迷不悟,我行我素,讓母親生了許多氣、操碎了心。萬幸的是,1986年夏,在母親耐心疏導下,我開始與現在的妻子雒慶莉談對象,母親的臉上綻開了許久不見的笑容。母親剛毅的個性挽救了我險遭不幸的婚姻。
婚后,我和妻子一直與母親住在一起。隨后,我們有了可愛的兒子,我們仍與母親同住一院。那時,母親每天都讓一位老中醫針灸。每天騎自行車送母親去離家1公里的老中醫家針灸,是我的必修課。無論刮風下雨,無論我工作有多緊張,我從未耽誤過一次送母親。那時,每日環繞于母親左右,我們覺得母親是我們今生最溫暖的依怙。
后來,由于種種不必要的誤會,由于母親太強的個性,我們搬出了老宅,去單位住單身宿舍。同在縣城住,我們與母親相隔不遠。可每逢月朗星稀的夜晚或細雨霏霏的清晨,我思念母親的強烈情緒溢于言表。每當此時,妻子便對我說:“想媽了,明天回家看看吧! ”
再后來,為了改變自身的窘境,我于1993年11月調往蘭州工作,妻也于是年赴甘肅政法學院進修。
從此,父母親在靖遠開始了相對孤寂的生活。蘭州生活、工作至今十一年,我們盡管不在母親身邊,但我們的心每時每刻都和母親連在一起。每逢節假日、父母親的壽誕,我和妻子都攜子專程回靖遠與父母共享天倫之樂。有時候,由于工作太緊張,本來粗心的我往往忘記了父母親的壽誕,心細的妻子便會及時提醒我,并親自上街為二老購置生日禮品。
父母每次患病時,我都請長假回靖遠陪護,或接二老去蘭州醫治、休養。其間父親兩次重病住院,我均在百忙中請假侍奉在病床前。1997年母親患白內障,我與大姐商議后,把她接到蘭州,住進蘭醫一院接受手術治療。康復后,母親又在蘭州休息了近一個月后,我們才把她送回靖遠。2002年年初,父親體弱多病,母親命我和大姐把父親接往蘭州休養。是年春至翌年春,老父在大姐和我的悉心照顧下,健康狀況大有好轉。后因“非典”肆虐,我和大姐又奉母命用專車把父親送回靖遠。
父親在蘭期間,我除精心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外,多次抽身回靖遠探望獨居的母親。看到母親凄然苦度的情景,回蘭州后,我曾謅詩一首《嘆老母》:
孑然孤居罹凄楚,長夜難明久燃燭。
堪嘆相望不相隨,老淚縱橫一何苦!
當時母親獨居空落落的一座大院,每至夜晚,為了驅除心中無限的凄苦,也為了給自己壯膽,本來睡覺時很怕光的母親在老屋內同時點燃四五支蠟燭。有一天傍晚我從蘭州趕回家中探望母親時,在閃爍的燭光中,母親的苦淚像燭淚一樣彌漫了整個臉,也侵蝕了我欲碎的心。
傷心是一種說不出的痛。
母親摔斷右股骨后,我趕赴靖遠并及時請我的同學、縣醫院骨科大夫焦維賢在家中為她做了牽引術。其后,我請了半個月假,在家中與姐姐、哥哥一道守護母親。但每天望著療效甚微的母親痛苦不堪的情形,我憂心如焚。回蘭州后,我又為母親寫了一首詩《憫斷骨老母》:<
br>耄耋老母溘罹險,傷筋斷骨須臾間。
可恨吾儕空垂淚,誰有妙手可回天?
母親生前,我僅為她老人家寫過以上兩首詩。而僅此兩首,還和苦與淚緊緊聯系在一起。如今再讀這笨拙的詩句時,我不禁淚流滿面……
哦,我可敬可佩、可嘆可憐的老母,您一生有太多的不幸和太多的無奈。
母親10歲時(公元1934年),滿腹經綸、儒雅和善的外祖父因患肝硬化匆匆離開人世,身后撇下無依無靠的外祖母及5個尚未成年的女兒。從此,母親姐妹5人,在堅強剛毅的外祖母諄諄教誨和艱辛撫育下,經歷了無數苦難后都長大成人。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及母親姐妹5人幾乎沒有任何生活來源,僅靠家中一間殘破的磨坊和外祖母精巧絕倫的裁縫手藝養家糊口。當時,貴為西北著名的陳老夫子長女的外祖母,盡管自己是文盲,但她絕不讓自己的女兒和自己一樣沒文化,她省吃儉用,硬是供母親和五姨上縣城中當時最文明的學校——女子小學。后來,母親能上靖遠師范師訓班,畢業后能在烏蘭小學任教,其中絕對有外祖母很大的功勞。可母親的確是不幸的,她在烏蘭小學任教不滿兩年,終因身體多病和家庭負擔太重而離開了她熱愛的教師崗位。從此,她相夫教子,舉案齊眉,寬嚴相濟,長達半個多世紀!
在母親的追悼會上,當年烏蘭小學的一位學生向我講了許多母親誨人不倦的故事。母親剛到烏蘭小學時,校長牛國禎先生為了錘煉她,特別為她安排了全校最亂、最差的一個班讓她帶班主任。母親為轉化這個班的面貌,可謂費盡了心機。上課時,一只麻雀不慎誤入教室。霎時教室內一哄而起,幾位學生脫掉上衣撲打麻雀,全然不顧講臺上的母親。母親并不去呵斥學生,只是巧妙地將麻雀放出教室后,又經過一番循循善誘,學生們躁動的情緒終于安定了下來。下午自習課,母親去教室檢查,發現有七八個男學生不見蹤影。一問別的同學,才知道這七八個頑童去學校隔壁的老鄉家玩一種叫“驢臭工”的游戲。母親來到現場后,不但沒有驅趕他們,反而以欣賞的目光和贊許的口氣夸獎他們一番。當學生們面露赧顏地低下頭時,母親才開始充滿愛意地帶著他們返回教室。至今,母親許多年逾六旬的老學生都已從教育崗位上退休,但提到當年母親對他們的教導時,仍溢于言表、情不自禁、交口稱贊。
“文革”中,父親蒙難,一夜之間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其后不久被關進牛棚。母親自然而然成了“歷史反革命”的家屬,我們成了響當當的“狗崽子”。從此,一個家庭的悲劇拉開了帷幕。
1969年,是父親在牛棚中備受煎熬的痛苦歲月,母親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可房漏偏逢連陰雨,正是這一年春寒料峭時節,含辛茹苦,撫育兒孫大半輩子的外祖母溘然長逝。在此之前,母親每天除殫精竭慮服侍外祖母外,還要擔憂遠在異鄉的父親的命運,身心交瘁、度日如年。外祖母去世時,只有母親和一位寡居的表嫂在老人身邊,生離死別的劇痛像蠱毒一樣折磨著兩位孤苦無依的女人。母親多么希望此刻父親能突然出現,給她破碎的心靈一絲慰藉。可她哪知道,此時此刻,父親胸前正掛著一面書有“歷史反革命”字樣的大牌子,在定西的大街小巷中彳亍而行,遭受游街批斗。
歷史往往和黔首布衣開玩笑,而歷史老人怎知僅賴皇天后土庇佑的黎民百姓何曾能承受起這絕不輕松的玩笑。歷史像過眼煙云一般逝去了,而烙在歷史事件受害者心中慘痛的印記卻永遠不會磨滅。常言說歷史是一面鏡子,我要說,歷史有時是一柄匕首!
父親異鄉蒙難,母親家鄉垂淚。但母親畢竟是剛毅的,她很快從生活的陰霾中硬擠出來,并引領她的子女逐漸走向陽光燦爛的日子。
可誰又知道,從陰云密布到陽光燦爛恰似由煉獄至天堂。其中的苦和淚,非親歷者永遠不會理解,甚至誤以為天方夜譚。我這里不想贅述“文革”那場歷史災難給母親帶來的肉體上的痛苦,我只需略敘它給母親留下的精神創傷。
因為父親是歷史反革命,所以終日心驚膽戰的母親把家中一切與“歷史”有關的東西都視為不祥之物。于是,祖父早年保定軍校的畢業證、父親在傅作義將軍麾下任上尉軍銜的委任狀,甚至祖父的桃木神主都被母親付之一炬。多年以后,當世人紛紛追逐“歷史”的光環時,頭腦異常清醒的母親對自己“文革”中的“蠢行”痛悔不已。母親的痛悔,并非蕓蕓眾生捧著歷史的金碗吃著眼前的糟糠式的矯情,而是切切實實地對逝去的親性追悔莫及。可誰又能知曉母親的苦衷?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氛圍中,如果母親不那樣做,不知會為父親和我們子女帶來多少災難。寧可負了亡人,也不能害了后人,母親的人生哲學無疑是正確的,正如詩圣杜甫詩云:“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又像歐·亨利的《麥琪的禮物》,“含淚的微笑”在晦暗的日子里讓母親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正是由于心中有一種渴求盡快改變命運的希望,母親才在特殊時期對子女進行了特殊的教育。我上小學時,母親每天送我上學前必須叮囑的話是:“好好念書,在學校千萬不要說不該說的話,尤其是關于政治方面的話;娃娃,你一定要記牢:言多必有失,禍從口出! ”
多年來,我謹尊母命,在公眾場合從來不亂臧否人生、貶揚社會,夸夸其談、言過其實的人我也從不交往。因之,處事謹慎,辦事穩妥成了我為人的準則。或許我與生俱來缺乏創造力,或許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發宏論、震聾聵。但我固執地認為,人有時應該像轎車一樣,噪音越小越好,跑起來越平穩越好。或許人們會指責我的人生哲學是丑陋的,但我慶幸我擁有這“丑陋”,這“丑陋”是母親給我的傳家寶。
母親“含淚的微笑”還體現在對子女的哺育上。
父親常年在外地工作,無暇顧及兒女,養育子女的重擔只有母親承擔。母親身為家庭婦女,沒有任何經濟收入,僅靠父親微薄的工資維持一家8口人的生活,困窘狀況可想而知。為了減輕生活壓力,母親先后把大姐、二姐、三姐、哥哥送到外祖母家,由外祖母撫養。其中大姐和三姐在外祖母家度過了整個小學、中學時光,我戲稱之為“常駐聯合國代表”。當時,外祖母還撫養著三姨的幾個孩子,老人家僅靠三表侄寄的為數有限的生活費和母親接濟的可憐的幾個錢艱難度日,但外祖母仍挺直脊梁,擦干眼淚,把一個個外孫撫養成人。幾十年后,當我們姊妹回首往事時,開始還對母親當年的舉動不理解,可后來細細一想,母親的用心何其良苦:讓寡居多年的母親膝下常圍繞著天真爛漫的童聲,給老人家孤寂的晚年生活添上一筆彩霞。同時,兒女離開父親的恩寵,到了一個相對陌生的環境中鍛煉,這無疑是兒女人生中最大的收益。后來,我們姊妹無論遭遇任何艱難困苦,都能礪志互勉、自強不息,全賴當年母親和外祖母的一片苦心。
我雖沒有駐過“聯合國”,但母親也為我提供了錘煉個性的機會。小學四、五年級,初一第一學期,近3年時間,母親去定西父親處養病,只留我一人在家。那時,四姐和哥哥均在離城數十里的鄉下插隊,沒有工夫照顧我。我一人獨守著連院門也沒有的一座大院子,每天除去學校讀書外,還要自己做飯、洗衣服、拾掇家中的房間,往往整得滿頭大汗,忙得不亦樂乎。就在這種情形下,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而且年年都是品學兼優的“三好生”,少先隊大隊長、學生會副主席、優秀學生干部等頭銜和榮譽紛至沓來、應接不暇。這一時期,我懦弱怕事的性格逐漸改變了,堅強柔韌的個性日漸顯露。甚至我還學“壞”了,開始跟著鄰里頑皮的孩子偷附近一家工廠地里種的蔬菜和瓜果,偷來果蔬饕餮一番后,還大言不慚地美其名曰:“偷瓜果不算賊,抓住挨兩錘(拳)。”
農閑時節,當知青的哥哥從鄉下回家探親。我在哥哥帶領下開始倒土坯,每天清晨起床和泥,晨曦初露時開始倒,到中午時分1000多塊土坯已倒好。胡亂吃幾口自己湊合的午飯后,我和哥哥倒頭呼呼大睡。下午3點多,火辣辣的毒日頭已把土坯曬柔干(半干半濕)了,我和哥哥迅速中止午休,有條不紊地碼土坯。遲半個小時都不行,快干的或已干的土坯絕對碼不起來,即便湊合著碼起來,稍有外力撞擊,便會倒塌,土坯就摔碎了。
3年時間,我和哥哥用業余時間倒了數萬塊土坯。家中所有的圍墻,后來蓋的西房,都是我和哥哥倒的土坯砌的墻。剩余的近萬塊土坯,我和哥哥賣給別人,小賺一筆,貼補家用。辛勤的勞動換來幸福的果實,這是母親留給我們的又一筆財富。
母親生前生活清貧,一直居住在1972年蓋的土坯房中。這處院落恐怕是靖遠縣城中目前最破舊的房屋之一,而晚年的母親則和父親一道在這里相濡以沫,平靜而安詳地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破碎的日子。2002年,大姐看父母住在沒有水暖的老宅中生活實在不方便,就在縣城繁榮地段為父母購置了一套樓房,可母親說啥也不搬去住。她的理由很執拗,甚至近乎荒唐:樓房內生活遠不如老宅中方便,就連大小便都是在房子(衛生間)里進行,太臟了! 母親始終不肯搬到樓房中住,大姐后來只好又賣了那套樓房。然而,老宅中生活確實不方便,就連最起碼的自來水也沒有。只有靠年近五旬的哥哥用架子車拉飲用水。哥哥拉水實在不容易,老宅地處縣城南關一低洼地內,進老宅惟一一條能拉架子車的小巷坡陡且凹凸不平,每次哥哥拉著載重近400公斤的水車經過那段小巷時,全家人都為他捏了一把汗。如今,我那早已頭發斑白的老兄仍像一頭永不知疲倦的老牛一般,拉一車沉重的水,在坎坷不平的小巷中艱難的前行……
老宅中在2003年春節前沒有任何通訊工具。兒女們平常不在父母身邊,很擔憂二老。2003年春節后,哥哥請電信局的人特為家中安裝了一部固定電話,我們才得以隨時能在電話中問候父母、了解他們的健康狀況。在此之前,母親怕別人打破她平靜的生活,忌諱電話尖利的鈴聲,多次反對家中安電話。這就和當年她反對往家中通自來水(害怕漏水泡塌老屋)一樣,她老人家的固執往往讓兒女無可奈何。
是的,數十年來,母親沒有給我們留下些許物質財富。但是,母親留給我們的是巨大的精神財富。我們常想:物質財富的匱乏是促使我們姊妹6人發憤圖強的反作用力;可這力量,很大程度上又來自母親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
擁有了這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我們對人生的理解,對母親的崇敬之情愈來愈深,就像一壇陳年老酒,時間越久,香味愈濃。
7月21日,母親的追悼會在老宅中舉行。1 500多名親友和社會各界人士參加了追悼會。我們姊妹6人單位的領導、同事、朋友紛紛前來吊唁,并送了花圈、花籃、挽帳和挽聯。在低沉肅穆的哀樂聲中,中共白銀區委副書記陳忪、靖遠縣副縣長高財庭等6人為母親的墓碑揭碑,高財庭宣讀碑文。我于此并無半點炫耀之意,因為陳忪、財庭等政界人士,或年少時作為鄰居的小孩備受母親呵護關愛,或作為我的朋友多次聆聽過母親的諄諄教誨,他們都是懷著對母親的無限敬仰之心前來吊唁的。更讓我們感動的是,許多親友、我們姊妹的同事在百忙中從外地趕赴靖遠參加母親的追悼會。尤其讓我感動的是,遠在寧夏中寧縣的四姨的3個兒子攜一個孫女,奉母命特來靖遠悼念姨母。
中寧的大表兄蔡春陽親自駕車,攜二弟蔡春景、四弟蔡春明及春明的女兒蔡懿萍,風塵仆仆、驅車數百公里于追悼會當天趕至靖遠。叔侄4人來不及洗去塵埃,即刻在靈堂前焚香燃紙(冥幣)、跪拜叩首。是日下午,大表兄蔡春陽向我轉達了四姨的叮囑。本來年近九旬的四姨強烈要求大表兄帶著她來參加母親的追悼會,可大表兄考慮到老人家的健康狀況,與其他的姊妹力勸了她。大表兄臨行前,淚流滿面的四姨一再叮囑,母親喪葬的每一個細節都必須給她拍成照片,尤其是母親的遺容,一定要給她拍照!我勸大表兄不要拍母親的遺容,大表兄和二表兄、四表兄決然地說:“我媽和六姨(母親)一樣固執,母命不能違呀! ”
骨肉親情,姊妹連心。四姨自16歲嫁給中寧蔡家為媳后,不久就回了夫家老家中寧。一去就是30多年,直至1968年才返里探親。當時家中的情景很凄涼,外祖母已風燭殘年,父親和外祖母膝下的三表侄史正先均在牛棚中遭罪。母親一病不起,臥床苦度。在一片凄楚聲中,四姨含淚匆匆結束了靖遠之行。這一去,至今又近40年,四姨怎能不牽心逝去的妹妹。情切切、意殷殷的四姨還叮囑兒子們,這次靖遠之行除了盡心盡力參加母親的葬禮外,必須去外祖母的故居、墓地并拍照,必須去東灣鄉大壩村探望她惟一在世的妹妹(七姨)閻瑞梅(年幼時過繼給了閻家)。三位表兄謹尊母命,老人家的叮囑一一照辦。
7月21日晚,母親的“見靈”(遺體告別)儀式在低回的嗩吶聲中進行。老宅院中自南至北放了三張矮方桌,每張桌子間相距兩米,第三張桌子距靈堂3米。見靈人的次序為鄰里、親友、兒女,形式是:兩個人一組,分別在3個方桌兩側的兩個桌角向靈堂的方向鞠躬、作揖3次后,再在3個方桌的間距中互相對拜、交叉換位后再拜祭;如此往復9個來回后,依次把茶水和酒、飯和菜、香和紙錢恭送至母親靈前的供桌上,最后再把香和紙錢帶到第一張方桌前焚香燃紙后再次跪拜。在所有見靈人中,我和哥哥是最后一組見靈者。其他的見靈者除了最后的焚香燃紙是跪著的,其他的拜祭全是站著進行的。而我和哥哥,作為孝子,必須跪著完成見靈的全過程。9個來回,近30米的行進距離,我和哥哥雙膝跪地,以膝代足,一“步”一“步”艱難前行。老宅的院子是紅塊鋪的,較為堅硬,連續熬了幾個通宵的我們由于體力不支而顯得力不從心,膝蓋中傳出一陣陣鉆心的疼,但我和哥哥神情肅穆、一絲不茍地完成了見靈儀式。
當時已是午夜時分,一首凄婉的嗩吶曲在老宅上空縈繞著,在場的100多名親友望著艱難行進的我和哥哥,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后來,我看當時拍的錄像,在場的親友都流了淚,為母親,也為我和哥哥。當我和哥哥最后一次分別撫摸著安臥在水晶棺中母親的頭和腳時,淚水像決堤的水一樣霎時奔涌而出……
凌晨2:00母親“成棺”(入殮),蔡家的3位表兄在哥哥陪伴下,恭恭敬敬地為母親的遺容拍了照。我不敢想象,當后來四姨看到妹妹的遺容照時,她老人家是何等的悲痛;我甚至不敢給蔡家表兄打電話詢問有關情況,只是專門往中寧打電話向四姨請了安,祝她老人家健康長壽、平安幸福。四姨則在電話那頭反復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你爸! ”
血濃于水,電話這頭的我早已哽咽。
翌日安葬母親。母親生前的遺愿是不進祖塋,讓哥哥和我給她另擇一處墓地。我和哥哥尊囑請風水先生為她選擇的墓地在縣城以西20多公里處的石板溝武家大灘的一條靜謐靈秀的溝中。那里山勢俊美,山上芳草萋萋,溝外一片開闊的沖積地上滿目是綠油油的莊稼、樹木。這樣的環境,母親入土為安矣。
送葬時,來了200多名親友送別母親。家鄉風俗,盛有母親的棺木,必須由8人抬。先從家中抬至3公里外的西門外,然后才能安置于靈車上運至墓地。而到墓地附近2公里處,由于靈車不能前行,眾親友抬著、護衛著母親又得走2公里崎嶇不平的山路。
旌幡飛舞、紙錢飄灑、哭聲震天動地。靈車過黃河鐵橋時,我手捧母親的遺像對母親說:“媽,要過黃河橋了,您老人家坐好! ”望著奔騰東去的河水,我的雙眼又被淚水模糊了……
往日笑聲瑯瑯、妙語連珠的母親像黃河水一樣,永遠離我們而去了。
上午9:00,母親遺體下葬。哥哥和一位親戚為母親“分經”(按經緯線擺正母親遺體)后,緩緩地合上了厚重的棺蓋……霎時,墓地所在的溝中焚燒的紙錢、花圈、各種紙制的祭品,隨著裊裊青煙扶搖直上云霄,母親的魂魄也隨著這煙飛往另一個世界。
我們姊姐6人和在場的其他親屬在哀婉的嗩吶聲中痛哭流涕……
母親安葬后第三天,按家鄉的風俗,我們姊妹6人,孫子、外孫子、姐夫以及數位親友為母親“全三”(為亡者墓冢培土,為亡者墓地用土壘一圈“圍墻”,同時再次焚香燒紙、供奉祭品)。這一天,恰好是母親歿后的“頭七”(亡者歿后第7天叫“頭七”,依次類第14天叫“二七”,第21天叫“三七”……七七四十九天,共“七七”,每逢“七”,都要為亡靈焚香拜祭。其中“五七”,由女兒到閻王殿十位閻羅之一的五閻王處燒“五七”紙,因為傳說五閻王平生沒女兒,所以“五七”必須由亡者的姑娘在五閻王處為亡靈燒紙。其中“七七”紙必須去亡者墓地燒,也是最隆重、最肅穆的一次祭奠活動。“七七”紙燒完后,對亡者的拜祭活動暫告一段落。直至100天后,兒孫們開始“換孝”。在此之前,行孝期間,家鄉風俗,兒孫都不能去別人家拜訪或做客。換孝的時間以前是3年,后來人們考慮到現代化的生活節奏太快,逐縮短為100天)。我們姊妹6人和其他親友精心為母親的墓冢填了許多土并灑水后培得光光溜溜;又精心地為母親圍了 “院墻”、灑了水,培齊整;然后我們又平整了母親的“院落”。最后,我們擺好各式供品、燃著各式紙制祭品,向母親墓冢三拜三叩后,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墓地……
7月30日(農歷六月十四)晚,我乘車從蘭州趕往靖遠,專程參加翌日舉行的母親“二七”祭奠。9時許,車經過石板溝時,一輪皎潔的明月當空高懸。在飛馳的昏暗的車中,當我借著月光望見安葬母親的那條溝的入口時。仰望天空的明月,我不禁淚眼婆娑,口中遂喃喃道:“媽,今夜月色很美,您要是覺得寂寞,就出來看看月色吧。媽,我此刻也在看月色,您要是看見了明月,也就看到了我! ”
母親若在天有靈,定會像我一樣凝視溶溶的月色。
7月31日(農歷六月十五)晚,當我靜靜地睡在母親生前睡了幾十年的炕上時,我周身頃刻籠罩了母親那特有的種種熟悉的氣息。我仿佛感覺到,母親此刻就安詳地躺在我身旁,我幸福地依偎著她,聽她給我娓娓講述那我聽了無數次、但每次重聽時仍覺得新鮮、親切的古老的故事……
8月1日(農歷六月十六),整整一天,二姐、三姐、四姐、哥哥、我,一直在老宅中回憶著母親在世時的音容笑貌。早晨,姊妹們洗漱時,二姐說:“我早上一梳頭,就想起了媽端坐在靠門的沙發上仔仔細細梳頭的情景,好像媽現在仍坐在沙發上梳頭呢!”下午,四姐洗手,二姐執著四姐的手說:“你的手最像媽的手。媽活著的時候,我每天都給媽洗好幾遍手,媽手上的掌紋我都清清楚楚。”三姐對母親生前的語言天賦記憶猶新。母親病危時,三姐和二姐常給她擦洗身子。有時母親極不耐煩,就對姊妹二人說:“頗煩死我了,洗這么凈干啥,難道你們要抬著我去接見外賓嗎? ”棺木做好后,母親突然盯著三姐的眼睛問:“棺材做好了嗎?”“做好了。”三姐回答。母親又問:“那為啥還不把我往棺材里面裝呢?”三姐哭笑不得。母親病重后,二媽的姑娘師有仙一直伺候母親。由于有仙姐耳聾,往往由于聽不清母親說的話而伺候不周母親,母親有天晚上背著有仙姐,對身邊的二姐和三姐語重心長地說:“這個女人(指有仙姐)不尋常、不尋常! ”痛苦怛怛的母親在病痛折磨得有氣無力時,尚能清晰地說出《沙家浜》中刁德一評價阿慶嫂的話,其幽默和睿智由此足見一斑!
母親早年苦練過毛筆書法,能寫一筆顏、柳、歐兼善的道勁而雋秀的毛筆字。可惜我們姊妹手中今天連母親寫的一個毛筆字都沒留下。萬幸的是,我整理母親遺物時,意外地翻撿到了母親生前書就的幾頁鋼筆字。那是母親寫在一本舊式日記本上的賬薄。書寫時間是1988年初,內容是母親詳細地記錄我結婚時各項花費的賬目。一筆一筆,非常清楚明了;甚至買一盒火柴,買一塊香皂、一條毛巾的賬,母親都記得一清二楚,盡管是毫無文采的枯燥的文字,日記本上母親那剛勁有力、娟秀生動的字跡仍呼之欲出、靈動飛揚。
我會永遠珍藏母親的這本硬筆書法手跡。
行文至此,我盡管拉雜了以上冗長而蒼白的文字,并不是向九泉之下的母親和尚在人世的老父表白,更不敢有半點表功之意。我只想向二老表達自己和其他姊妹們最誠摯的心意:母親,我們永遠愛您;父親,我們永遠愛您!
因為,沒有您二老,就不會有我們姊妹6人,更不會有我們6人的今天!
知恩圖報。人不能光為自己活著,很多時候,人都在為別人努力地創造著一切,又忍受著一切,比如父母多年來對我們無微不至的關愛。當我們經歷了這次刻骨銘心的生離死別后,我們深深理解了父母對兒女的愛。同時,均為人父母的我們姊妹6人也深感肩頭責任重大:傾盡心血撫育我們的下一代,讓他們像我們一樣無怨無悔地生活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上。
我們可愛的孩子們:奶奶(姥姥)在天之靈會永遠保佑你們,因為她像愛我們一樣永遠愛著你們!
父母親大人,你們是我們心中永遠高聳的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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