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蘇軾
某啟:去歲僧舍屢會2,當時不知為樂,今者海外豈復夢見3。聚散憂樂,如反復手,幸而此身尚健。得來訊,喜侍下清安4,知有愛子之戚5。襁褓泡幻6,不須深留戀也。仆離惠州后,大兒房下亦失一男孫,亦悲愴久之,今則已矣7。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8,大率皆無耳。惟有一幸,無甚瘴也9。近與小兒子結茅數椽居之10,僅庇風雨11,然勞費已不貲矣12。賴十數學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13,愧之不可言也。尚有此身,付與造物14,聽其運轉,流行坎止15,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憂。乍熱,萬萬自愛,不宣。
1程秀才:程天侔,蘇軾在惠州時的朋友。2僧舍:指嘉佑寺,蘇軾在惠州時的家居之地。3海外:當時蘇軾被遠貶到海南島儋州,故稱“海外”。4侍下:代指父母。5愛子之戚:指程天侔之子新亡。6泡幻:指死亡。7已:止。8悉數(shu):全部說完。9瘴:舊指南方山林間濕熱蒸郁致人疾病之氣。10小兒子:指蘇過。椽(chuan):房屋間數的代稱。11庇(bi):掩蔽。12不貲(zi):不可計量。13躬:親自。14造物:造物者,指天帝。15流行坎止:順流而行,遇到低洼就停止,喻聽憑自然,不強求進退。坎:坑洼。
【析點】 這封信作于紹圣五年(1098)初夏,當時蘇軾貶居孤懸海外的儋州。雖然已是第三次遠貶,況且海南較黃州、惠州條件更加惡劣,但六十三歲的坡翁在信中所展現的人生態(tài)度卻更加達觀可敬。
在這封信尾,坡翁把生命喻作長河水,“付與造物,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這是蘇軾晚年貶謫期間“隨緣委命”、“隨遇而安”的人生心態(tài)的形象比照。蘇軾一生對“無常形”的水似乎情有獨鐘,他在文章中曾多次寫到水的這一特質:“萬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因物以為形而已”(《蘇氏易傳》卷三);“江河之大,與海之深,而可以意揣,惟其不自為形,而因物以賦形”(《滟滪堆賦》)。蘇軾《自評文》“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也是抓住了水之“隨物賦形”的特點,形象地概括了自己的文章風格。在文學上“隨物賦形”成為蘇軾一種完整的創(chuàng)作理論。在生活中,他每到一地,都能對那里產生感情。他適應環(huán)境的超常能力,恰如水之“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這種隨遇而安在蘇軾身上不表現為一種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而成為他以順處逆,達觀超脫的力量源泉。即便在遇事極不堪時,亦能找出可資寬慰之處。正如在這封信中所顯現的:失去朋友歡聚之樂,則以“此身尚健”自慰;對友人的“愛子之戚”則以自己失孫后“襁褓泡幻不須深戀”的體驗轉慰朋友;更有甚者,作者即使在“大率皆無”的惡劣條件下,竟仍找出了“一幸”——“無甚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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