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車蓋。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吳會非我鄉,安能久留滯。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賞析]
鐘嶸 《詩品》云: “魏文詩,……率皆鄙直如偶語。唯 ‘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贍可玩,始見其工矣。”很推重這首詩。鐘嶸可能是見慣六朝詩的華麗,故以 “鄙直” 目魏文。其實這兩首 《雜詩》的語言也甚俚直,其 “美贍”殆在思想意境。俚直的語言倒創造了一種莽蒼蒼的美。
十句詩一氣呵成,如珠走玉盤,略無滯礙。初讀感到如小兒語一般縱誕不拘和質樸無華,反復研讀,便覺得其中頗有用心,與曹丕的政治觀、人生觀、宇宙觀都有關。
古代望氣者稱,居處有云亭亭如車蓋者,乃帝王氣象。所以此詩開首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車蓋” 句中 “浮云” 當是隱隱然以帝王自居的比喻。西北的 “浮云” 飄然作吳會 (吳郡和會稽郡) 東南行,并非漫無目的游仙之舉。曹丕稱帝后,曾二次伐吳,均未取得勝利。詩中“浮云”的“東南行”是滅吳蜀統一全國的帝王大業的化裝表現,此乃曹丕魂牽夢縈的大事。然而詩中 “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等句對伐吳卻顯得缺乏信心,何故?曹丕對待政治問題的一些矛盾心理,大概要從其人生觀、宇宙觀的矛盾來找原因。曹丕沒有乃父曹操三十余年馬上征戰殺伐的生活歷練,故后天形成的個性傾向性父子大不相同。曹操尚武講法治;曹丕重文,傾向老莊的清靜無為,對“文景之治”很向往,為人處事哪比得上魏武那般果決。曹丕稱帝改元黃初后,下息兵詔、輕刑詔、禁復讎詔、薄稅詔等,一反曹操的法治政策,想將社會引向無爭無欲的原始狀態,但這種歷史倒退實際是不可能的。在門閥勢力的壓迫下,他又不得不行九品中正制,維護貴族官僚的利益。在政治措施上,魏文表現出自相矛盾的軟弱,缺乏自信。
《雜詩·其二》 明顯地表現出任性自然的老莊思想。“浮云” 的與“飄風” 相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但吳會又 “安得久留滯”等等,一方面有 《莊子·逍遙游》 中 “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大鵬的雄強,同時也有哈姆雷特式神經質魏文個性特點的影子。老莊道家哲學常是歷史和人生的避風港,是對壓迫和摧殘的一種反動。貴為帝王的曹丕,同樣感到被儒家倫理道德束縛得窒息而其父的嚴刑峻法也未能奏功的痛苦,內心里在追尋著道家解脫和曠達的幸福。但他預感這種解脫將是虛妄,其內心也就越發痛苦。
《雜詩·其二》表現了清峻通脫的魏晉風度,俚直中透出美贍。如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所分析,詩文藥酒都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這首詩真誠地表達了許多 “未能忘情”的希望、痛苦和矛盾,十分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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