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萬卷可教子,遺金滿籝常作災。
能與貧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
山隨宴坐畫圖出,水作夜窗風雨來。
觀山觀水皆得妙,更將何物污靈臺?
這是黃庭堅在宋徽宗崇寧初年謫貶外地時,為一位隱居的朋友胡逸老的書齋所題寫的一首七律。胡逸老,生平事跡不詳。致虛庵,是他的書齋名。齋名“致虛”,本身就寄托了主人不慕榮利、不牽宦情、恬淡寡欲的節操。
與一般七律前半寫景、后半抒情的常見格局不同,山谷此詩卻是前半敘事議論,后半寫景結情,顯出宋詩異于唐詩的特色。
“藏書萬卷可教子,遺金滿籯常作災。”首聯就胡逸老致虛庵藏書繁富、詩禮傳家即事生發議論,似乎突兀而來、劈空立說;但卻是詩題中應有之義,褒揚了書齋主人不同凡俗的庭訓家教,為子孫謀略深遠,目光遠大。“遺金滿籯”,典出 《漢書·韋賢傳》。韋賢號稱鄒魯大儒,曾任漢宣帝丞相; 其四子皆有所成。故鄒魯有諺曰:“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籯(ying),竹筐,竹箱。這兩句議論是說,家有藏書萬卷,以詩禮傳家,能使后代成就大器;倘若遺金滿筐,以財富傳家,往往給子孫招來禍害。言下之意,胡逸老的家教方式,值得肯定和贊揚。
頷聯承上,繼續進一步贊揚胡逸老的為人品行,必能給后代樹立良好風范: “能與貧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據任淵注《山谷詩集》引 《東觀漢記》 曰: “梁商因年谷貴,多有餒者,輒令蒼頭以牛車致米鹽菜錢,于四城門外乞貧民,不告主姓名。”此處借用,意謂胡逸老樂善好施,賑濟饑民,好心得好報,其良好風范定能影響后代,使子孫猶如明月般的珍珠產生于蚌胎一樣。以珠胎喻后代,語出揚雄《羽獵賦》: “椎夜光之流離,剖明月之珠胎。”又《三國志·魏書·荀彧傳》裴松之注引孔融與韋端書曰:“不意雙珠,近出老蚌,甚珍貴之。”孔融盛贊韋端培養出的兩個兒子韋康、韋誕品行篤誠,猶如一雙明珠,彌足珍貴。詩人借此暗喻; 胡逸老言傳身教,必能象韋端一樣,使明珠出于蚌胎,好子弟出于門庭。
頸聯這才轉到正面寫致虛庵環境景色。詩人不按正常句式言:“宴坐面山畫圖出,夜窗觀水風雨來”;卻寫成:“山隨宴坐畫圖出,水作夜窗風雨來。”這種句式的倒裝,顯然是承襲黃庭堅最服膺的杜甫的 “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秋興八首》) 而來,但又有所發展。首先,按感覺的前后,突出了“山”、“水”之美給人的強烈印象,使人難以忘懷。其次,化靜為動。仿佛不是庵中人宴坐見山、觀窗見水;而是青山隨宴而來,綠水映窗而入,平添眾多情趣。第三,化實為虛,留下空白讓讀者去想象妙悟。什么樣的 “畫圖出”? 怎樣“風雨來”? 引而不發要比纖毫畢盡更耐人尋味。第四,主客體交融。“畫圖出”是由主體(庵中人)視覺而來;“風雨來”則是訴諸隔窗聽覺與推理而來。庵中人宴坐觀山的閑情,夜窗聽雨的逸趣,盡在不言之中。故而方回 《瀛奎律髓》評此聯曰: “五六奇句也”。
尾聯順水推舟,總收全詩:“觀山觀水皆得妙,更將何物污靈臺?”靈臺,指心,語出 《莊子·庚桑楚》: “ (萬惡) 不可內(納)于靈臺。”又禪宗北祖神秀有偈語曰:“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南祖慧能則偈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本清凈,何處惹塵埃?”黃庭堅信佛,自然深諳禪宗六祖南北兩宗的這兩個偈語,此處暗用,則謂: 以恬靜寡欲之心觀山觀水,山水之妙境則常了然于心,使之澄徹清凈,無塵可染。換言之,把禪性普泛地消溶于自然萬象之中,一切世俗的功名利祿、宦途得失,均可得到徹底解脫。
全詩至此,胡逸老書齋“致虛”的涵義: “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 《莊子·庚桑楚》) 得到了充分的闡述。胡逸老的言傳身教、高潔品操亦得到了形象的表現和總結。而詩人自己仰慕這位隱士的處世為人、志向情操,亦消融在全詩之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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