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罨畫溪邊髻尚髽,便拈荷葉作袈裟。
一條水牯斜陽外,種得山頭十畝霞。
其三
詩清云淡兩無心,人自青春韻自深。
好待菊花重九后,萬山紅葉冷相尋。
鄭板橋在乾隆即位、他自己44歲那年,赴京應試,考中進士,非常得意,畫了幅《秋葵石筍圖》,并題詩其上,曰:“牡丹富貴號花王,芍藥調和宰相祥。我亦終葵稱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然而并未因此獲得官職。逗留北京等待授官的時候,他去西山、香山住了幾天,結識了無方上人、青崖和尚、勖宗上人等禪門文友,迭相唱和。因久久未獲授官,次年失望地南歸揚州。49歲時,再度入京奔走。據年譜,距行前較早,即作有《逢客入都寄勖宗上人口號》,托人帶給他的這位方外詩侶,告知他又將進京的事,要他“檢點白云房半間”。板橋這番上京,總算不虛此行。他有幸得到了一位宗室皇親的禮遇,靠這位大人物的鼎力相助,終于被授為山東范縣縣令。這位宗室皇親就是康熙之子、雍正之弟、乾隆之叔慎郡王允禧,他號紫瓊道人,不喜過問政治,而愛與山林隱逸、騷人墨客為友,一起賦詩論文、品書賞畫。鄭板橋盛贊其“胸中無一點富貴氣,故筆下無一點塵埃氣”,后來在《自傳》中還特別提到,“紫瓊崖主人極愛惜板橋”。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鄭板橋集》所刊,《贈勖宗上人三首》、《山中臥雪呈青崖老人》、《將之范縣拜辭紫瓊崖主人》(附《紫瓊崖主人送板橋鄭燮為范縣令》)等幾首詩是編排在一起的,可見本文所要分析的這兩首詩也正是作于這段時間,即鄭板橋去山東范縣就任前夕,顯系向勖宗上人辭別之作。
第一首描寫的是勖宗上人的童年往事。這說明鄭板橋與勖宗上人交往已久、稔知有年了。可以想見在平素的閑談中,勖宗上人曾向板橋憶述過: 他是農家子弟,還在總角年華時,就常到他家鄉的罨畫溪畔放牛;溪里種著蓮藕,每當夏日來臨,荷葉亭亭如蓋,活潑好動的他,常折下當作袈裟披在身上玩;這時夕陽將落,紅霞燦然,像是老天爺特地種在山頭上似的;在如此美妙的時刻,他放任那條水牛自由自在地往遠處吃草,自己則閑情悠悠地觀賞著籠罩山頭的朵朵晚霞;瑰麗的紅霞映襯著以荷葉為綠裳的少年,真是超凡脫俗,如詩如畫。這也似有意暗示勖宗上人皈依佛門是夙緣前定的。
第三首則是描寫眼前的勖宗上人。如果說,第一首詩塑造的人物形象只是個天真爛漫、稚氣未脫但已顯露禪根的少年,那么,這一首詩塑造的人物形象就已是一位 “返迷歸極、歸極得本”(《涅槃經集解》) 的高僧。他已參悟禪理、爐火燉青到 “詩清云淡兩無心”的妙不可言的化境,因而從機體到氣質都能達致“人自青春韻自深”那種風神俊逸的修養。這時的鄭板橋,由于多年渴望從政的心愿終于得到了滿足,在即將別友離京、走馬上任之際,展望錦繡前程,不禁心花怒放,此刻他還沒有經過宦海風波、嘗到官場苦辣,很有雄心干一番事業。在其向紫瓊崖主人辭別詩中所寫的“紅杏花開應教頻,東風吹動馬頭塵。”“莫以梁園留賦客,須教《七月》課豳民”這樣的詩句,非常典型地表述了他此時此刻的情懷和抱負。但他的確也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一類中國士大夫普遍具有的思想(在與友人的書信中,他曾說過“得志則加之于民,不得志則獨善其身”的話),再加騷人韻士每有任己舒卷、不慣檢束的習性,以及登臨山水、吟詠風月的癖好,所以在久盼方獲的新任官職將就未就,季序還剛剛是春光明媚的當兒,他卻早已約定“好待菊花重九后,萬山紅葉冷相尋。”殷殷地盼望著屆時與勖宗上人再度選勝登臨,酣賞一年當中景物最美的香山秋色。但是,鄭板橋同勖宗上人這樣的方外之友的交往,看來僅是為了適應自己于紅塵碌碌的緊張繁劇中暫時輕松、閑適一下的需要而已,并非真有皈依佛門之想,甚至像白居易、蘇東坡那樣當居士的念頭也不曾有;在鄭板橋來說,這種出世的念頭恐怕終其一生也沒萌過芽,直到晚年,他仍念念不忘黎庶的疾苦。這是我們在賞析鄭板橋的一些含有禪味的詩篇時所要留心辨察的,否則會產生誤會。如“乞食山僧廟,縫衣歌妓家。年年江上客,只是為看花”以及“不燒鉛汞不逃禪,不愛烏紗不要錢,但愿清秋長夏日,江湖常放米家船”等,雖屬較早詩篇,卻明顯地透露著此中消息,可以參看。
這兩首詩的藝術特色還值得一說。第一首稱得上如蘇軾贊王維那樣的“詩中有畫”,通篇全是藝術形象,可說是一句一幅畫,如果拍電影、電視的話,就是四個很美的鏡頭,不必另加什么“畫外音”,觀賞者對創作者想要表達的意境,一下子就充分領會了。另一首則以情取勝,淡淡的云、黃黃的菊、紅紅的葉,雖然也是很美的形象,但他們給予讀者的更多地是濃濃的情——詩情,友情,更有一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禪心彼此相通之情,套改一下李商隱的名句,可以說是“心有靈禪一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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