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是虔誠的佛教徒,并精通禪理。他常以禪法入詩,創造在“觀境”中求得“凈心”又“不粘滯于境”的作品。這首《終南別業》抒寫詩人隱居終南山期間那種悠然自得的情懷,極盡詩人淡泊清閑、隨遇而安、無往不適的意致,又蘊涵著誘人深思耐人尋味無窮的禪機理趣,是膾炙人口、千古傳誦的名篇。
這首詩采取因情言事、以事寄情的寫法。詩中也寫景,但寫得空靈簡淡,是情中景,也是含道之景。首聯先寫“好道”。詩人說,自己中年以后即厭棄塵俗,信奉佛教; 到了晚年,方得卜宅終南,獨自過著隱居生活。落筆自然、精煉,既申述出隱居理由,又洋溢出超然世外的情味。頷聯寫興致,再寫勝事。詩人在終南山下,興致來時,每每獨自前往閑游,賞景怡情; 遇到美景,得到樂趣,也只是自己心領神會?!懊开毻保瑢懗鲈娙说牟d致;“自知”前綴一“空”字,表面上似有徒然、空自的惋嘆之意,其實是反語,借以表示自己高懷逸興罕有同調,卻能自得其樂,閑游中隨處若有所得,不求人知,獨自靜賞其趣最妙。這一聯,在對日常生活的隨意抒寫中,已隱隱透出一些理趣。頸聯寫景,極富禪機,是全詩的精警之筆。這聯在意脈上緊承上聯,具體地寫“勝事自知”。上句說,自己隨意而行,無一定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然而在不知不覺間,竟來到流水的盡頭; 下句說,眼看無路可走了,于是索性就地坐下來,又見到一團團白云飄浮而起。這一聯,將敘事、寫景和抒情融為一體。從敘事角度看,十個字之中,一氣敘寫出詩人一行、一到、一坐、一看,干凈利落,顯出詩人無住無著、自由灑脫之態; 從抒情角度看,行到水窮,仍然不急不忙、不煩不惱,就在水邊看白云涌起?!皩にふПM,觀云之趣又生。這種隨處生發而悠悠不絕的自然情趣,正可作王維形神之寫照?!?韓經太《心靈現實的藝術透視》,現代出版社1990年版) 多么閑適悠遠,令人心曠神怡! 從寫景角度看,用的是輕筆淡墨,隨意一揮,略微見景,而情與事皆溶化于其中,天然是一幅山水畫圖,其筆致之含蓄、空靈、不粘著于象,猶勝于孟浩然《晚泊潯陽望廬山》中的“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一聯。這兩句之妙,還在于深蘊禪機、理趣。在佛家的眼里,白云的無心無意、舒卷自如、悠悠自在、無所窒礙,正是所謂 “不住心”、“無常心”、淡泊閑適、安詳自足等禪意的象征?!八F”與 “云起”兩個意象的巧妙組合,“處”與“時”的互文見義,使詩句飽含著諸如“無心遇合”、“離合引生”、“處變不驚”、“絕處逢生”、“妙境無窮”等關于自然、宇宙和人生的哲理。近人俞陛云在《詩境淺說》中說:“行至水窮,若已到盡頭,而又看云起,見妙境之無窮??晌蛱幨朗伦冎疅o窮,求學之義理亦無窮。此二句有一片化機之妙?!比绻疫@種充滿禪趣的詩境,王維的“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送別》)、“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欹湖》),杜甫的“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江亭》),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可謂同一機杼。結尾一聯:“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闭f自己的心境本已悠然自在,偶然遇見林中老人,便無拘無束,無牽無掛,盡興談笑,不覺流連忘返。這里突出了“偶然”二字,將全篇所寫出游中偶然遇到的種種情景上下貫穿,完成了一個空靈渾融的藝術意境的創造。這種情、景、事、理水乳交融,詩人心靈與自然復合的意境,是詩之化境,也是禪之悟境。它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古代抒情詩在藝術上的高度成熟。宋人胡仔云:“后湖集云:此詩造意之妙,至與造物相表里,豈直詩中有畫哉!觀其詩,知其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者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可見前人對它的高度評價。
還有一點,此詩在清人趙殿成的 《王右丞集箋注》 中被劃歸古詩,他本多入律詩。唐人的律詩創作,頗有以古入律的,為的是追求一種高古的氣格。王維這首詩押平聲韻,中二聯對仗,但詩句的平仄不調,看來正是為了取得一種有如行云流水般興到自然、無意求工之趣。近人高步瀛說: “此等作律詩讀則體格極高,若在古詩則非其至者。齊梁人詩皆可以此意求之?!?《唐宋詩舉要》) 這個意見是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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