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方孝孺·論詩(錄二)》原文賞析
舉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能探風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辭。
前宋文章配兩周,盛時詩律每無儔。今人未識昆侖派,卻笑黃河是濁流。
明人因不滿宋詩近粗,元詩近纖,而提倡師法唐人。學習前人積累的成功經驗,原也不錯。但世俗的弊端有二:一是將源作流,把唐詩作為范本摹擬,跳不出如來手心;二是眼界太窄,看不到宋詩也自有好處,大失老杜轉益多師之義。兩首詩就分別針對這兩種弊端進行針砭。
“舉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二句就詩界流風陡發一問,如石破天驚,為當頭棒喝。不是都以為作詩非師法唐人不可么?而唐詩不是又以李白、杜甫為極則么?果如其然,李杜本人作詩又怎么辦呢?詩人用了一個簡單的邏輯推理即“歸謬法”,就指出了世人作詩的一大誤區。道理雖然簡單,卻偏偏無人揭示過,方孝孺捅破這層窗戶紙,有振聾發聵的力量。這里詩人實際上已經接觸到文學創作的源流之辨了,“舉世皆宗李杜詩”的誤區就在于認流作源。于是方孝孺進一步探源,他的認識在李杜皆上承風雅(即詩經)的傳統,所以宗李杜不如直探風雅之精神,始為妙絕:“能探風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辭。”這可以認為是祖述杜甫“別裁偽體親風雅”的遺意,也兼有“轉益多師”的意味。不過,在這個問題上,方氏還未能達道。他仍未跳出將源作流的圈子,因此未為治本之良方。“實際上,過去的文藝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毛澤東),而惟一的源泉只能是生活,不少仿唐之作被批評為假古董,根本原因就在這里。話雖如此,方氏能在當時提出“舉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這個問題,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貢獻,足以發人深省。
宋詩在唐詩的基礎上發展,而形成自己獨特的面貌。就總體成就而言不如唐詩,而就某些方面來說則有所獨到偏勝。明人崇尚唐詩,有一種全盤否定宋詩的傾向:“唐人詩純,宋人詩駁。唐人詩活,宋人詩滯。唐詩自在,宋詩費力。唐詩渾成,宋詩饾饤。唐詩縝密,宋詩漏逗。唐詩溫潤,宋詩枯燥。唐詩鏗鏘,宋詩散緩。唐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人,辭容鄙陋。”(《四溟詩話》引劉績語)雖然道出了二者差異,但褒貶失當也無容諱言。宋詩,尤其是北宋歐、梅到蘇、黃的詩,就于唐詩外別開生面,可謂洋洋大觀。方孝孺便把北宋詩與南宋詩的盛衰比做西周與東周的差異,稱北宋為“盛時”,對蘇黃等大宗予以充分肯定: “前宋文章配兩周,盛時詩律每無儔。”對當時人只看到宋詩末流,便輕率否定宋詩、以為無足觀者痛加斥責:“今人未識昆侖派,卻笑黃河是濁流。”黃河當然是濁流,然而它西決昆侖,咆哮萬里,千回百折; 比較“白波九道流雪山”的長江,也別有一番氣勢,何況探其河源,也未必如下游之濁。方氏對北宋詩作出充分肯定,較同時代人自具卓見。事實上,就是南渡之后的陸、范、楊等作家,也還是值得推重的,也不能以末流概之。但對一首論詩絕句,也無須求全責備。此詩的意義就在于它較早地對宋詩的獨創精神予以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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