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少雄
金陵懷古
燕子磯邊,鳳凰山上,又是狂風驟雨。金砌玉階何處問?盡燕麥兔葵滿路。問秦淮、桂楫蘭橈。卻只見、衰草垂垂將暮。嘆絳闕蛛縈、紗窗塵積,一任晚鴉來去。 想王謝、風流何處?便紫燕黃鶯,一時無主。看當日、詞臣狎客,空剩得、白楊糞土。最傷心、景物三春,教苑里蛙聲,公私相訴。但渡口寒煙,亭中皓月,兀自依依芳樹。
魏允柟
魏允柟生活于明清易代之際,是一個民族意識強烈、十分重視民族氣節的剛直文人。其祖父魏大中、父親魏學洢在明季都以忠孝稱世,受過朝廷旌表;允柟秉承家風,不忘故國,氣節凜然。明亡后,他仍持明諸生身份,“高蹈不出,閉戶讀書,家貧,非義不取”,并常在詩詞中抒吐內心的亡國隱痛,表示自己不與新朝合作的意思:“插架嵇康《高士傳》,可能千載一追攀?”(《東侯研德》)這首詞是他舟過金陵、憑吊古跡時寫的。金陵為六朝舊都,也是明皇朝的前期首都,朱元璋陵墓在此;明成祖遷都北京后,它改為留都;南明弘光政權也建都于此;前明遺跡在在皆是。詞題“懷古”,并非泛指,實乃追懷故國之意;故詞調擇《金明池》,取調名本意,奏亡國之哀音,彈傷心之血淚。
一起三句寫雨中游覽金陵。“燕子磯邊,鳳凰山上”,以名勝構成對句開篇,語勢工穩沉煉,詠意豐富多層:首先,借具體秀美的著名風景點代指金陵城;“燕子”、“鳳凰”的字面形象,翱翔之勢欲動,又給人直觀的美感,從而突出了古城的秀麗風姿。暗點地名,切合題目。其次,兩個景點一位于東北江邊,一座落西南城內,隱括詞人漫游了眾多名勝;同時,還以先水后陸的語序,暗示了舍舟登陸的路線,與篇尾游歸上船的地點“渡口”、“亭中”遙相呼應,構成完整的游程。特別值得指出,這兩處都是前人懷古抒情的“專門場所”,地名一出場就帶有特定的感情色彩;其處地勢高聳,視野蒼茫,登臨送目,但見“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李白《登金陵風凰臺》)、“六朝流水急,終古白鷗閑”(施閏章《燕子磯》),不覺萬古蒼茫之意自荒煙落日中而來,持遺民氣節如同詞人者,游此自然易勾生千種萬般愁情,此其三。兩句似不經意信手拈來,實從九曲回腸中曲折傳出,意匠慘淡,細密工巧,是很出色的開篇。可謂發唱驚座,筆未到而氣先吞,“懷古”氣氛遂悄悄形成。跟上一句“又是狂風驟雨”,語含驚怛悲憤,表面狀寫途遇突降春雨,深層象征明末改朝換代的劇烈社會變動。“又”強調“又一次”;面對金陵占都,語意復雜,萬千感慨,不著痕跡處已著“懷古”情愫,惋嘆歷史悲劇再次重演的心緒漸漸外化。接下在寫四處吊古的游程中,自然地轉向放筆直書故國黍離之悲:當年“金砌玉階”的豪華大內宮殿,已成片廢墟,上面長滿了雜草野菜,蔓延至滿山遍野;欲覓秦淮河商女舞妓蕩槳賣唱的溫馨舊夢,卻只見堤岸內外冷落無人,衰草垂垂,殘陽慘淡。這里,“燕麥兔葵”,指野麥和野菜;既化用殷人傷心亡國的“黍離”、“麥秀”舊典,又語出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絕句引》“重游玄都,蕩然無復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耳”句,詞句典雅雋永。由于句中運用了對比手法,詞成功地表現了故都殘毀、繁華消歇的歷史變遷之痛。“金”、“玉”、“蘭”、“桂”等富貴字眼或香膩詞語組成的往日物象,與“燕麥”、“兔葵”、“衰草”、“暮色”等勾勒的今日風景,在虛詞“盡”、“卻”的聯結下,組成了一個以兩幅氣氛、色調截然相反的畫面并置一個框架中的奇特格局,形成了歷史與現實的鮮明強烈的反差,從而推出悠遠深長的今昔之感、盛衰之慨、悲歡之情。下面又用“嘆”字一頓,領起上片結拍三句,就腦海昔日印象、眼前今日景色,作進一步渲染、深化,拓展意境:朱紅的宮闕,蛛絲網縈;碧綠的紗窗,灰塵堆積。這兩個特寫鏡頭,繼續采用對比手法,但有了變化,由上面的上下句對比改用當句對比,場面更集中,形象更突出。在如此破敗的景象后,歇句再拖抹一筆“一任晚鴉來去”的黯淡暮色,意境頓覺蘊藉而凄涼。“晚鴉”承前“暮”字而出現,點明一天游覽已過;畫面上夜幕悄悄降下,光線轉暗。
上片側重寫景,以景物的疊換隱寫吊古的步履;過片首著“想”字領句,浸入吊古而浮生的聯翩懸想,下片由此轉對人事,另辟新境。詞人想起白天尋訪烏衣巷,見六朝貴族王謝府宅早蕩然無存,前人“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名詩悄然上心,不由揣測:那些春歸的紫燕(即越燕,頷下紫色)、黃鶯,便當面臨繞宅三匝,無舊主可投的可憐命運了。詞人又憶起幽徑中曾看到古丘累累,想當年陳后主身邊的那批詞臣狎客,取媚售奸,一時何等得意?而今全化作陰風白楊下的亂冢污土。前八句中連用金陵的數典,借古喻今:“王謝風流”,王指王導,謝指謝安,皆東晉元勛名相,時人稱美曰:“江左風流宰相”:詞借稱明末棟梁大臣如史可法,張煌言等;“詞臣狎客”,本為江總、陳暄等陳朝學上的代名,詞當借稱曾寫過《燕子箋》的阮大鋮及馬士英之流明末奸巨;“紫燕黃雁”,暗喻自己一類如浮世萍梗般無家可歸的遺民。思“王謝”,問“何處可尋”,痛惜前朝干城賢臣之意溢于言表;說“鶯燕”,嘆“一時無主”,露凄惶無歸之漂零神色于眼前。國家大事,何以至此?探索禍亂根源,忠貞之士莫不深恨佞臣誤國。詞臣狎客“白楊糞土”可恥結局的重筆拈出,寓含詞人強烈的鞭撻、憤斥、蔑視之情。接下“最傷心,景物三春,教苑里蛙聲,公私相訴”,直是如泣如訴,悲不自制了。三春景物,春機盎然,獨立夜色中,但聞四周一片蛙聲。“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詩)魏允柟情懷與老杜正復相同;景色佳美,更使人觸景傷情,他不由失聲淚下。“苑里蛙聲”二句,用晉惠帝事。“帝嘗在華林園,聞蝦蟆聲,謂左右曰:‘此鳴者,為官乎?為私乎?’或對曰:‘在官地為官,在私地為私。’”(《晉書·惠帝紀》)典故本記惠帝癡愚,詞用以寫景,有委婉譏責亡國君主意。筆勢自然由懷古收回到現實。最后三句,寫詞人踏著月色返回渡口長亭所見的夜景,但見:寒煙籠水,冷月映人,亭外叢叢芳樹,還自依依裊裊,不勝多情。“兀自”,固自,還自。詞人不說自己臨辭故都,依依難別;卻說“芳樹依依”,而且是“兀自依依”,所謂依依滿別情。賦芳樹以人情,怨芳樹忒多情。“無理而妙”,情韻凄清。全篇從尋訪開始,至臨別結束,內容完整,意脈曲折。結尾終于景色,“內有一片深心”,誠摯悲涼的故國情思令人徘徊欲絕。“其結句獨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見者,皆自狀無可奈何之情,謂思之無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顧目前。”李漁《窺詞管見》這段高論,至為精當,以之說魏詞,頗能拈出其深心妙旨,亡國隱痛,如狀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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