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陳慶元
庚子五月津門旅懷寄友
又黃昏、胡馬一聲嘶,斜陽在簾鉤。占長河影里,低帆風外,何限危樓。遠處傷心未極,吹角似高秋。一片銷沉恨,先到沙鷗。 國破山河須在,愿津門逝水,無恙東流。更溯江入漢,為我送離憂。是從來、興亡多處,莽武昌、雙岸亂云浮。詩人老、拭蒼茫淚,回睇神州。
王允皙
小序“庚子五月”這一特定的時間是理解本詞的契機。這一年八國聯軍侵華。庚子(1900)三月(農歷,下同),在保護僑民的借口下,兩艘英國兵艦首先開到大沽,隨后美、德、意、法、俄各國兵艦陸續到達。四月,外交團又提出在各自使館駐扎衛兵的要求。五月初,英、法、美、意、日、俄、德派兵三百余人進北京;七國船十六艘還在大沽口外示威,隨即大批洋兵登陸到天津租界。二十一日聯軍攻陷大沽口炮臺。聯軍的侵略行徑,激起中國人民的極大憤慨,義和團團民在天津城外和侵略軍展開激烈的戰斗。二十五日,西太后被迫宣戰。細玩詞意,本篇當作于下旬。作者在津門(天津)寫下此詞以寄遠在武昌的友人。
“又黃昏、胡馬一聲嘶,斜陽在簾鉤。”黃昏、馬嘶、斜陽,景物、情調俱蒼茫悲涼。“胡馬”,北地之馬,古典詩詞常指外族軍隊,這里喻侵略軍的鐵蹄。據載,五月初義和團團民與沙俄哥薩克馬隊格斗,團民死者數十人。往常,夕陽西沉,帷簾抹上一層斜暉,整座城市顯得那樣安寧、平靜。如今,一聲聲胡馬的嘶叫劃破了城市的天幕,聲音慘凄,象要揪碎人們的心肺似的。多少年來,人們在這片土地上勞作、生息,何曾經歷過這樣巨大的變故?何曾受到這等身心上的折磨?領頭一“又”字,表明這胡馬的嘶叫已不止一日,人們在痛苦中捱過也不止一日,現在又是黃昏,胡馬的嘶叫仍一如昨日,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個盡頭!“占長河影里,低帆風外,何限危樓。”仔細一聽,這胡馬的嘶叫,已不限于高樓相接的天津一城了,它一直回蕩到源頭很遠的長河,以及長河兩岸的大片土地。看來,侵略者鐵蹄所踐,又比前數日的范圍擴大了。“長河”二字值得玩索。“長河”,即流經天津注入渤海的海河。海河上游河北官廳以下稱永定河,永定河流經北京西部。現在不僅天津遭到侵略者的蹂躪,就連北京也受其威脅了!“遠處傷心未極,吹角似高秋。”“遠處”指北京。言北京處境危殆,使人傷心不已,而近處(天津)又吹起了戰斗的號角,現在是仲夏,聽那凄厲之聲,好象是在高秋一般。西太后已下詔宣戰,是真戰還是假戰?將來的結果會是如何?“一片銷沉恨,先到沙鷗。”“銷沉”,杜牧《登樂游原》:“長空淡淡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趙孟頫《虞美人·浙江舟中作》:“消沉萬古意無窮,盡在長空淡淡鳥飛中。”杜詩、趙詞都有興亡之意,此詞指失陷。所謂“先到沙鷗”,就是說翔集著沙鷗的大沽口先已失陷。“先”字用得沉痛,大沽口失陷,僅僅是侵略者邁出罪惡的第一步而已!隨著大沽口失陷,詞人作此詞之后,六月天津失陷,七月北京又失陷,慈禧、光緒帝只好倉皇西逃。
上片津門見聞,即“旅懷”,下片轉入“寄友”。“國破”句用杜甫《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詩意。“國破”以下五句是說,戰爭給城市帶來了極大的破壞,也給人民帶來極大的災難,但是屬于這個國家的山河絕不會因為侵略者的踐踏而消失,海河水仍一如往昔照樣東流。詞人甚至想象道,它將沿著長江溯流而上,一直流到漢水,向友人報告我在戰亂中的平安無恙;同時它也將帶去我對時局的憂慮。“離憂”,因與友人南北相隔,故稱“離憂”。“津門逝水”而能“溯江入漢”,想象豐富,用“水”這一紐帶把津門和武昌、自己和友人聯系在一起。“是從來,興亡多處。莽武昌、雙岸亂云浮。”津門事變,讓詞人憂慮;友人在武昌,同樣也讓詞人憂慮。武昌地理位置重要,從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這里的“雙岸”,小而言之,則武漢三鎮,大而言之,則指整個長江流域,沿長江溯流而上,先后被侵略者辟為通商口岸的城市就有上海、蘇州、鎮江、南京、九江、漢口、沙市等。1895年,德國還要求在漢口設立租界。武漢三鎮和長江流域都是侵略者垂涎三尺的地方,他們既然對津門開了刀,武漢三鎮和長江流域又豈能幸免?津門、華北及長江流域不能幸免,“興亡多處”,整個中國的命運就可知了!“詩人老拭蒼茫淚,回睇神州。”詞人由自己想到友人,說你在武昌,回望神州大地,但見滿目瘡痍,想必也悲愴不已,不禁老淚縱橫。
當時每一個有愛國心的中國人,耳聞目睹津門的事變都不能沒有感觸,王允皙則于羈旅之中發而為詞,并聯想到南方以至整個中國的局勢。他痛感國家的殘破,關懷遠方友人的安危,情詞凄愴。詞中“又”、“長河”、“何限”、“先”、“多處”、“雙岸”等看似平常實際上經過精心擇選的語詞,增大了時間的跨度和空間的容量,使所寫不局于一時(一個黃昏)、一地(津門)及羈懷寄友之感,而擴大到那個特定時代的許許多多時日,擴大到北方和南方的廣闊國土,擴大到國家危亡這樣頭等重要的大事,使整首詞的內蘊顯得特別深厚,敘事抒情迭宕婉曲,表達出愛國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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