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步高
其一
漠南胡未空, 漢將復臨戎。
飛狐出塞北, 碣石指遼東。
冠軍臨瀚海, 長平翼大風。
云橫虎落陣, 氣抱龍城虹。
橫行萬里外, 胡運百年窮。
兵寢星芒落, 戰解月輪空。
嚴鐎息夜斗, 骍角罷鳴弓。
北風嘶朔馬, 胡霜切塞鴻。
休明大道暨, 幽荒日用同。
方就長安邸, 來謁建章宮。
其二
漢虜未和親, 憂國不憂身。
握手河梁上, 窮涯北海濱。
據鞍獨懷古, 慷慨感良臣。
歷覽多舊跡, 風日慘愁人。
荒塞空千里, 孤城絕四鄰。
樹寒偏易古, 草衰恒不春。
交河明月夜, 陰山苦霧辰。
雁飛南入漢, 水流西咽秦。
風霜久行役, 河朔備艱辛。
薄暮邊聲起, 空飛胡騎塵。
楊素
這是兩首開盛唐邊塞詩派先河的佳作。詩中反映的是隋王朝出兵抗擊東突厥的戰爭,楊素本人參預了這期間的兩場戰爭。一次是隋文帝開皇十八年(598),據《隋書·楊素傳》載:“突厥達頭可汗犯塞,以素為靈州道行軍總管,出塞討之。”一次是仁壽元年(601)。就這一點而言,《出塞二首》可以寫于這兩次中的任何一次,而從詩的內容看,詩中“漠南胡未空,漢將復臨戎”以及“漢虜未和親”等句都與后一次出塞更相吻合。故這組詩可能作于仁壽元年至二年間。
突厥是隋初北方最強大的少數民族政權,由于南北朝時期中原分裂,內戰不休,北齊、北周皆重賂突厥。突厥木桿可汗滅柔然后,北方歸于統一。隋文帝采納長孫晟建議,對突厥各部采取遠交近攻,離間強部、扶助弱部的方針,使突厥各部自相混戰。隋開皇四年(584)突厥分裂為東西兩部。楊素兩次出塞抗擊的均為東突厥。其東西疆界相當于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其北直抵貝加爾湖以北。東突厥可汗原為沙缽略,因貴族繼承權糾紛,又立達頭等四人為可汗,聽沙缽略號令。沙缽略亡后,再傳至其子,為都藍可汗,都藍與達頭結盟,攻擊其弟突利可汗,大敗之。隋文帝厚待突利,命高颎、楊素率兵出塞,大破達頭、都藍軍。這就是本組詩寫作的時代背景。
本詩在宋人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中被收入《橫吹曲辭》。隋朝薛道衡、虞世基也各有二首《出塞》詩,皆為與楊素唱和之作,可與本詩參讀。
詩從出師之背景落筆:“漠南胡未空,漢將復臨戎。”“漠南”,在古代泛指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南地區。“胡未空”,指突厥人尚未剿滅干凈。漠南乃隋之疆土。以前中原紛爭,突厥人時常南侵。隋開皇七年(587),隋滅陳統一中國,自不能容突厥再久占漠南疆土。“漢將”,為詩人自稱。詩中于“臨戎”前冠一“復”字,也言明此次乃是再次出征。“飛狐出塞北,碣石指遼東”,這兩句詩以“出”、“指”兩個動詞各聯結兩個地名,說的是行軍出征的路線:經由飛狐城而出塞,經由碣石而至遼東。“飛狐”,要塞名,即今河北淶源,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飛狐距這次楊素出塞之地云州(今山西大同)頗近。“碣石”,古山名,在河北昌黎西北。秦始皇、魏武帝(曹操)均曾東巡至此。此處系北平郡最東北處,過了山海關即達遼西地界,再向東即為當時屬高麗國的遼東城。這可能是另一支遠征軍的行軍路線(當時高颎與楊素同時受命出師)。”冠軍臨瀚海,長平翼大風”二句,乃寫隋大軍壓向突厥。“冠軍”,將軍名號,漢武帝時征匈奴的大將軍霍去病被封為冠軍侯。“長平”,漢有長平縣,漢武帝時征伐匈奴的大將軍衛青曾被封為長平侯。“瀚海”,北海,即今之呼侖貝爾湖。漢武帝時驃騎將軍霍去病追擊匈奴,曾臨瀚海。本詩中瀚海乃泛指突厥人生活的草原、沙漠地區。“翼”,輔助。“大風”,氣勢。以上寫揚素出師后的聲威氣勢,頗象漢代抗擊匈奴的名將衛青、霍去病。詩中實際上也以衛青、霍去病白比。《隋書》本傳載,楊素“出云州擊突厥,連破之”,便是對這兩句詩的極好注腳。
“云橫虎落陣,氣抱龍城虹”二句,是全詩的警句,它以磅礴的氣勢,表現出出師必勝的信念和整肅的軍容。“虎落”,遮護城堡或營寨的籬笆。“龍城”,漢時匈奴地名。匈奴于每年五月于此大會各部酋長,祭其祖先、天地、鬼神于此,又稱龍庭。梁簡文帝《隴西行》:“康居路猶澀,月暈抱龍城。”辛德源《星名詩》:“虎落驚氛斂,龍城宿霧通。”軍陣上為云氣籠罩,據說是一種吉祥之兆,表明出師必勝。這兩句詩為互文見義。以上四句用曾立大功于異域的衛青、霍去病的典故,寫出楊素此次出軍的大致情況。薛道衡在其《出塞二首》的和詩中云:“凝云迷代郡,流水凍桑乾”,“長驅鞮汗北,直指夫人城”;虞世基和詩云:“瀚海波瀾靜,王庭氛霧晞”,亦同此意。
“橫行萬里外,胡運百年窮”,二句及以下六句寫戰爭的經過和體驗。“橫行萬里”是對出師盛大氣象的自然延續。嚴明的軍紀,昂揚的斗志,使這支軍隊具有很強的戰斗力,而使中國北方百年戰亂一旦停止,胡人的百年好運也結束了。“兵寢星芒落,戰解月輪空。嚴憔息夜斗,骍角罷鳴弓”,這四句均寫夜戰。“兵寢”、“戰解”均寫戰斗結束,“寢”,止息。“星芒落”、“月輪空”,均寫夜將盡之時。唐代詩人李白也有詩云:“陣解星芒盡,營空海霧銷”,很可能受了楊素詩影響。“嚴鐎息夜斗,骍角罷鳴弓”二句,也是寫臨近天明時戰斗結束。“嚴”,寒。秋夜凌晨,北方已是相當寒冷。“鐎”,即鐎斗。宋人王應麟《急救篇補注》謂憔即有足之刁斗(作報更用)。“骍”,紅色。骍角是用來裝飾弓的,古人詩中多有“骍弓”、“骍角弓”之稱。如后來唐人陳子昂《送別出塞》詩云:“君為白馬將,腰佩骍角弓。”嚴鐎已息,鳴弓已罷,當然是戰斗結束了。“北風嘶朔馬,胡霜切塞鴻”,寒風中北地的戰馬嘶鳴,而塞外的嚴霜冷徹南飛的鴻雁。這里有兩點似當說明,一是楊素長于夜戰,他帶兵滅陳時便用此法。二是楊素對突厥作戰,一改鹿角方陣為騎陣,改防守為主的陣地戰為進攻戰,大破突厥軍,殺傷不可勝計。
詩的最后四句,寫勝利后奏凱還京師。“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兩句詩立意與張衡《東京賦》:“惠風廣被,澤泊幽荒”(“泊”,即暨),和陸機《五等諸侯論》中“德之休明,黜陟日用”相同,指政治清明,治國有道,使荒僻邊遠之地同受王化。“休明”,清明之意。“暨”,至,到。結尾兩句,道出奏凱還京師。建章宮,漢武帝太初元年建,位于未央宮西,故址在今陜西省長安縣西。后代借以泛指宮闕。
以上這首《出塞》詩,應作于出塞歸來以后。而這組詩的第二首很可能作于出塞戰爭期間。至少,其寫作時間要早于第一首。詩寫出塞以后邊地的戰爭生活及詩人的切身感受。
“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寫突厥屢次入侵,詩人愿為國忘身,遠赴邊塞,舍身報國。“和親”,與敵議和,結為姻親。從漢高祖以來,對北方匈奴常采取和親政策。“握手河梁上,窮涯北海濱”二句,指告別親友而出征。“河梁”,橋梁,語本李陵《與蘇武詩》:“攜手河梁上,游子暮何之”,后世因用為送別之地的代稱。“窮涯”,指極遠之地。“北海”,即前詩之“瀚海”。
“據鞍獨懷古”以下四句可以視作一篇《吊古戰場文》,撫今思昔,感慨良多。詩中的“良臣”二字,指古代在這一帶征戰的將軍,如衛青、霍去病等人,也是詩人的自期。“歷覽多舊跡,風日慘愁人”二句,面對古戰場的景象,詩人露出一種慘戚的神情。盡管楊素是一位常勝將軍,身經百戰,功業煊赫,可以說是靠“殺人”起家的,但當他面臨一場大戰時,不能不感到“一將功成萬骨枯”,而流露出一種略帶傷感的情緒。“荒塞空千里,孤城絕四鄰”。“荒塞”空闊千里,“孤城”四無依傍。這里以加倍寫法,把這塞外幽荒之地孤寂凄清的景象刻劃了出來。而“樹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則寫出北國高寒地帶的特點,樹木光禿禿的時候多,草枯的時候長。寒林、衰草把這古戰場的蕭瑟景象更生動地凸現出來。“交河明月夜,陰山苦霧辰”二句,更以時空的轉換,概括寫出整個出塞的從軍生活。“交河”,古城名。《漢書·西域傳》:“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繞城下,故號交河。”“陰山”,山名,為河套以北,大漠以南諸山的統稱。“苦霧”,梁元帝《驄馬驅》:“朔方寒氣重,胡關饒苦霧。”交河、陰山都是古代抗擊匈奴的古戰場,隋時交河屬西突厥,陰山屬東突厥,楊素于隋開皇十八年出兵擊達頭可汗,有可能到過這兩處地方。“雁飛南入漢,水流西咽秦”二句,隱含思歸之意。詩人進軍北國,見大雁南飛,水流西向,不免產生思歸之情,但這是含蓄的。何以會思鄉懷歸呢?詩中說:“風霜久行役,河朔備艱辛”,飽受從軍跋涉之苦,久在邊地,懷鄉自在情理之中。“河朔”,泛指黃河以北地區。
“薄暮邊聲起,空飛胡騎塵”二句,寫傍晚時分,又傳來邊地特有的肅殺之聲,胡塵又起,夜色降臨,一場惡戰又將開始,這與詩的開頭“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作了很好的回應。胡塵未歸,自然無以為家。以景結情,蘊藉有味。
這兩首句詩運用典故貼切是一大特點。詩中多次運用衛青、霍去病抗擊匈奴而大獲全勝的典故,隱然以衛青、霍去病自比,其身份、經歷也確有相似之處。這兩首詩中還多處化用了前人的詩歌語言,而融鑄出新的形象鮮明,凝煉生動的詩歌語言。除前文已經言及之外,這里再補數例:如“飛狐出塞北,碣石指遼東”二句,語句極冼煉,其實它是從南朝齊文學家孔稚圭《白馬篇》中:“早出飛狐塞,晚泊樓煩城”句化來。“交河明月夜”句,系以南朝文學家劉孝標《出塞》詩中“絕漠沖風急,交河夜月明”中后一句化來。又如詩中“薄暮邊聲起”句,亦從劉孝標《出塞》詩中“日暮動邊聲”化來。再如詩中“漢虜未和親”句,亦從鮑照《擬古》詩“漢虜方未和”句化來。詩人還善于鍛句煉字,尤其是動詞和某些虛詞的使用,很見功力。
就此詩對后代邊塞詩的影響而言,也是不可忽視的。反映邊塞生活的詩篇,《詩經》中已有多首。南北朝以來的詩人也寫了不少,但這些詩人大多并無出塞戍邊的經歷,詩的題材深度廣度和藝術價值都不甚高。詩人能以詩寫自己出塞征戰之切身感受的,當自楊素始。加之薛道衡、虞世基的和作,以及隋煬帝等人寫的不少邊塞詩,這就在隋代詩壇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邊塞詩人群。與盛唐邊塞詩派比,楊素本身的戰爭體驗并不在高適、岑參之下。盡管其流傳至今的邊塞詩作,僅此二首,但詩中既寫了其報國忘身的情感,說他是盛唐邊塞詩派的先驅并不為過。
就詩風轉變的角度而言,這兩首《出塞》詩也很有意義。沈德潛說:“隋煬帝……邊塞諸作,鏗然獨異,剝極將復之候也。楊素幽思健筆,詞氣清蒼。”(《說詩晬語》)其中評楊素之語,極為允當,楊素詩今所存無幾,自以“雄深雅健”之筆,力矯齊梁柔靡之風,為文壇帶來了生氣,成為陳子昂之前隋唐詩壇上轉變詩風的代表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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