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轗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游也。
【校】
手稿本,“昔為倡家女……以其真也”數句,單獨為一則,置于“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之后。
手稿本,在此則上有一則曰:“金朗甫作《詞選自序》,分詞為淫詞、鄙詞、游詞三種,詞之弊盡是矣。五代北宋之詞,其失也淫,辛劉之詞,其失也鄙,姜張之詞,其失也游。”作者自行刪抹此則。
“親切動人”手稿作“沈摯動人”。
“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之病也”,手稿作“非淫與鄙之為病,而游詞之為病也”。
“昔為倡家女”和“何不策高足”,分別屬于《古詩十九首》中的兩首詩。前者抒寫的是女子的愛情,是“情欲”;后者抒寫的是對步入仕途的渴望,是“勢欲”,王國維也承認“可謂淫鄙之尤”。特別是前首“空床難獨守”的直白,后人無法容忍,或有意曲解,或斥其卑俗。但是王國維還是肯定其抒寫情感之“真”,而不能算作淫詞、鄙詞。這里體現出王國維崇尚“真”的文學觀,與前面“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等則,可以并讀相參。
如果聯系王國維所接受的叔本華唯意志哲學觀來看,不管是“情欲”還是“勢欲”,都是生活的本質、人生的意志,是苦痛的根源,但是詩人能暫時擺脫意志的挾制,而以純粹主體對自身的意志作審美的靜觀,將之寫入詩詞中,使我們能夠純潔明晰地直觀到理念。這就是藝術。
對于五代北宋之詞,王國維亦作如是觀。這里值得提一提過去關于“淫詞”的評論。詞這種體制,是適應市民娛樂需求而產生的,其體制艷麗婉約,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聲出鶯吭燕舌間,不像詩歌那樣大著嗓門唱高調,說正經話,所以早有“艷詞”之稱。詞作也多涉艷情,甚至寫得比較直露,如柳永《菊花新》一闕: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留著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
后人就斥之為“淫詞”(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一)。“淫詞”代代都有,甚至出現“密約偷期,把燈撲滅,巫山云雨,好夢驚散”之類惡俗字面。同時,大雅之士擔心這些“淫詞”傷風敗俗,便極力抵制。如有一則詞中“色”“戒”的故事,說:
黃魯直好作艷詞。法僧曇師呵之,魯直曰:“空中語耳,不致墮馬腹中。”師曰:“君以艷詞蕩天下人心,罪報何止入馬腹,正恐墮泥犁耳!”黃聞悚然,自后絕筆不復作。(見劉宗周《人譜類記》)
“蕩天下人心”的艷詞,用叔本華的話來說就是“媚美”。媚美是“直接迎合意志的對象,必然地要激動鑒賞者的意志,使這鑒賞者不再是‘認識’的純粹主體,而成為有所求的,非獨立的、欲求的主體了”(P.289~290)。用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的話來說就是“眩惑”。古代文學中的“粔籹蜜耳”、“玉體橫陳”,都是“使吾人自純粹之知識出,而復歸于生活之欲”,都是意志的激動,因此不是美。“媚美”“眩惑”與美的根本區別是詩人能否以“純粹主體”觀物。能夠避開意志,以“純粹主體”觀物,就是王國維所說的“以其真也”,就會獲得“親切動人”、“覺其精力彌滿”之類的審美愉悅,而非饕餮占有的欲望萌動。
這一則主旨,是批評“游詞”。王國維借用《論語·子罕》中孔子的話來斥貶游詞。“豈不爾思”二句,原詩已佚,意思是: 思其人而不得見者,因其室遠也。孔子駁斥說: 是不知思也,有什么遠呢!王國維借此來說明,所謂游詞,就是無真情、不誠摯之詞。金應珪《詞選后序》說:“規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嘆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應酬。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未刊稿》里對“游詞”解釋得更為清楚: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
對一草一木,亦懷有忠實之意,就是飽蘊深情,與物為一,物我兩忘。否則物、我懸隔,主客對待,寫出來的就是“游詞”。王國維在《此君軒記》一文中說:
如屈子之于香草,淵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玩賞之不足,以詠嘆之;詠嘆之不足,而斯物遂若為斯人之所專有,是豈徒有托而然哉!其于此數者,必有相契于意言之表也。善畫竹者亦然。彼獨有見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瀟灑之致,勁直之氣,一寄之于畫,其所寫者,即其所觀;其所觀者,即其所蓄者也。物我無間,而道藝為一,與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
這就是“真”,就是“忠實”,是與“游詞”決然相對的藝術至境。
比王國維早五十余年的晚清詞論家謝章鋌,曾就淫詞、情詞等發表過相近的見解,值得引出來作參照:
作情語勿作綺語,綺語設為淫思,壞人心術。情語則熱血所鐘,纏綿悱惻,而即近知遠,即微知著,其人一生大節,可于此得其端倪。……綺語淫,情語不淫也。況詞本于房中樂,所謂燕樂者,子夜、讀曲等體,固與高文典冊有間矣。近者或矯枉過正,稍涉香奩,一概芟薙,號于眾曰:“吾詞極純雅。”及受讀之,則投贈膚詞,詠物浮艷,轇轕滿紙,何取乎爾!反不如靡靡者之尚有意緒可尋也。(《賭棋山莊詞話》卷四)
上一篇: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下一篇:“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