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校】
手稿本,“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原作“清風明月,役之如奴仆”,作者自行刪改之,作“故能以奴仆命風月”。
“以奴仆命風月”,是借用杜牧《昌谷集序》“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一句,在這里是超然物外的意思。這一則與上一則前后聯系,都是談創作主體對于客體的態度。
詩人“輕視外物”,就是擺脫生活之欲的束縛,成為超然物外的純粹主體。生活中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具體的時間、空間及各種復雜的因果關系中,因此我們總是以功利的眼光觀察世界,向世界索取,以滿足自己的欲望。這時主體受役于意志、欲望,因此總是不自由的,是痛苦的。主體只是以“欲望之眼”認識個別事物,而不能上升到對理念的認識。這種情形下,審美觀照、藝術創作是不可能發生的。
而藝術的審美觀照則不同。此時的主體已經發生一種變化,即避開意志的挾制,拋開欲望的奴役,而成為不帶意志的主體,進入純粹的認識。這時主體認識事物,不再是考察“何處”、“何時”、“何以”、“何用”,而是“把人的全副精神能力獻給直觀,浸沉于直觀,并使全部意識為寧靜地觀審恰在眼前的自然對象所充滿”,人自失于對象之中了。這種擺脫意志的挾制,超然于對外物時空、因果關系的認識,就是王國維所謂“輕視外物”的意思,也即《紅樓夢評論》中所謂“觀者不欲,欲者不觀”,不以功利主義的眼光觀審對象,而是進入純粹的審美直觀。
所謂“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是說藝術觀照中的純粹主體“也不是讓抽象的思維、理性的概念盤踞著意識”(P.249),而是全部意識為眼前的自然對象所充滿,達到“物我如一”的境地。王國維《此君軒記》論畫竹說:“彼獨有見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瀟灑之致、勁直之氣,一寄之于畫,其所寫者,即其所觀;其所觀者,即其所蓄者也。物我無間,而道藝為一,與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二田畫庼記》說:“夫繪畫之可貴者,非以其所繪之物也,必有我焉以寄于物之中。”主體的人格境界、精神胸臆一寄于畫,而達到畫即人,人即畫的“物我無間”境界,這就是“能與花鳥共憂樂”。王國維論詩詞稱贊“詩人體物之妙,侔于造化”(《文學小言》),贊賞詞人寫物能得物之神理,這正是“重視外物”之意。
上一篇: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下一篇:“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轗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