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上”,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校】
“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手稿本作“淵明之詩不隔,韋柳則稍隔矣”。“江淹浦上”,手稿本作“江淹浦畔”。“比之前人”,手稿本作“較之前人”。手稿本頁眉有:“以一人之詞論,如白石《詠蟋蟀》‘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便不隔。”作者自行圈去。
歐陽修《少年游》詞通行本作“千里萬里,二月三月”,王國維誤記。
《二牖軒隨錄》將此則與下一則合并,文字作: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詞亦如之。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三月二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皆在目前, 便是不隔。至換調(diào)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便用故事,便不如前半精彩。然歐詞前既實寫,故至此不能不拓開,若通體如此,則成笑柄。南宋人詞,則不免通體皆是“謝家池上”矣。
王國維所謂的“隔”與“不隔”,包括寫情和寫景兩個方面,這從下一則可知。這里主要談的是寫景“隔”與“不隔”的問題。王國維論文藝有“第一形式”、“第二形式”的區(qū)分,第一形式,是指主體與客體對象的關(guān)系,可分為“有我之境”、“無我之境”和“以我觀我”,從審美特征上說是“壯美”和“優(yōu)美”。一切的藝術(shù),都需要將須臾呈現(xiàn)于吾心的境界表達出來,這種表達方式就是“第二形式”,文學(xué)、音樂、繪畫、舞蹈、建筑各有其不同的“第二形式”,任何一種成形的藝術(shù)除了“第一形式”外,都需要有“第二形式”,王國維曾論及“古雅美”,就是屬于“第二形式”之美,“第二形式”是否有利于“第一形式”的呈現(xiàn)?這就是“隔”與“不隔”的問題。如果詩詞的藝術(shù)表達不夠真切生動明了,阻礙了作者心中境界的呈現(xiàn),不利于讀者通過詩詞意象去體會、捕捉詩人的境界,那就是“隔”;反之,詩詞的藝術(shù)表達適合詩人境界的感性直觀,形象鮮明靈動,能直接將詩人心中所得之境呈現(xiàn)于讀者目前,就是“不隔”。
陶淵明、謝靈運和顏延之相比較,陶詩質(zhì)樸自然,謝詩雖麗,尚如初日芙蓉,不失真醇;顏延之則雕縟麗辭,堆砌典故,鏤金錯彩,而本色漸離。故而說陶、謝不隔,顏延之稍隔矣。蘇軾與黃庭堅相比,蘇詩如行云流水,隨物賦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而黃庭堅講究“無一字無來處”,講究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不僅大量用典,而且顯出有意在“做”詩,因而說蘇詩不隔,黃詩稍隔。王國維舉謝靈運《登池上樓》的“池塘生春草”,薛道衡《昔昔鹽》的“空梁落燕泥”等句,謂其“妙處唯在不隔”。“不隔”與鐘嶸《詩品序》所謂的“直尋”意思較為接近,與傳統(tǒng)詩論所謂“寓目輒書”、“佇興而就”等創(chuàng)作論是有相承關(guān)系的。葉夢得《石林詩話》論“池塘生春草”的話值得與王國維的“不隔”說相參: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家妙處,當(dāng)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難言者,往往不悟。
所謂“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是從創(chuàng)作心態(tài)說的;“隔”與“不隔”是從審美效果說的,兩者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
歐陽修《六一詩話》引述梅堯臣所謂“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王國維說:“語語都在目前, 便是不隔。” 兩者也是相通的。歐陽修《少年游·詠春草》即景言情,這是不隔。后面用“謝家池上,江淹浦畔”的典故,王國維謂其隔矣。“謝家池上”,指涉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江淹浦畔”,指涉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等句,都是與“春草”有關(guān),且算不上僻典,但是詩詞如此用典,調(diào)動起來的是讀者的智力,而不是讀者的直觀;典故將讀者引向更為久遠的歷史文本,而詩人心中呈現(xiàn)的境界若不能夠有效地傳達給讀者,則是“隔”了。詞的下片應(yīng)該“換頭”,應(yīng)該與上片有所變化,歐陽修《少年游》“謝家池上”二句就是“換頭”。當(dāng)然,王國維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在七八年后的《二牖軒隨錄·人間詞話選》中,他補充說:“歐詞前既實寫,故至此不能不拓開,若通體如此,則成笑柄。南宋人詞,則不免通體皆是‘謝家池上’矣。”姜夔詞“酒祓清愁,花消英氣”,雖用典,然不作用典看,也很順暢,意即借酒祛除愁緒,在花叢間消磨英氣,然王國維也批評其“隔”,殊為費解,或許出于他對姜夔的偏見。《二牖軒隨錄》中的《人間詞話選》這一則將“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等句刪去,顯示了王國維在對姜夔詞的品評上,態(tài)度更為慎重平妥了。
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說:“藝術(shù)家讓我們通過他的眼睛來看世界。”(P.272)但是典故卻將“我們”引向了另一個文本,而藝術(shù)家眼睛中的世界,“我們”卻看得模糊不清,這就是“隔”。王國維所謂“隔”“不隔”,說到底是真不真的問題,即能否將“真感情、真景物”真切地呈現(xiàn)于讀者的直觀中。能就是“不隔”,不能就是“隔”。近人錢振锽說:“靜安言詞之病在‘隔’,詞之高處為自然。予謂‘隔’只是不真耳。”
王國維的“不隔”說是建立在他的直觀論文藝美學(xué)基礎(chǔ)上的,與傳統(tǒng)詩論的“直尋”說也有相通之處,是王國維文學(xué)理論中最為閃光的一個部分。得到后人的普遍認同。盧前《飲虹簃論清詞百家》贊曰:
人間世,“境界”義昭然。北宋清音成小令,不須引慢已能傳。“隔”字最通圓。
然也有批評的,先是朱光潛《詩的隱與顯》①說:“王先生的話,偏重于‘顯’了。”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特定時期里,有人批評王國維的“不隔”說“抹煞其他的表現(xiàn)手法,卻未必正確”。但錢鍾書的理解或許更近乎王國維本意。他在《論不隔》中說:
好的文藝作品,按照“不隔”說,我們讀著須像我們身所經(jīng)、目所擊著一樣。我們在此地只注重身經(jīng)目擊,至于身所經(jīng)、目所擊的性質(zhì)如何,跟“不隔”無關(guān)。此點萬不可忽視;否則必起誤解。譬如,有人說“不隔”說只能解釋顯的、一望而知的文藝,不能解釋隱的、鉤深致遠的文藝,這便是誤會了“不隔”。“不隔”不是一樁事物,不是一個境界,是一種狀態(tài)(state),一種透明洞徹的狀態(tài)——“純潔的空明”,譬之于光天化日;在這種狀態(tài)之中,作者所寫的事物和境界得以無遮隱地暴露在讀者的眼前。作者藝術(shù)的高下,全看他有無本領(lǐng)來撥云霧而見青天,造就這個狀態(tài)……隱和顯的分別跟“不隔”沒有關(guān)系。比喻、暗示、象征,甚而至于典故,都不妨用,只要有必須這種轉(zhuǎn)彎方法來寫到“不隔”的事物。②
〔注〕 ① 朱光潛《詩的隱與顯》,原載1934年《人間世》第1期,收入姚柯夫《〈人間詞話〉及評論匯編》。② 錢鍾書《論不隔》,《學(xué)文》月刊一卷第三期(1934年)。
上一篇: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fēng)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下一篇: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