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校】

《二牖軒隨錄》選入此則。“美成”作“美成詞”。手稿同。

深遠，即深情遠韻，這的確是歐陽修、秦觀詞的長處，周邦彥詞不以深情遠韻取勝。但“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這個品評抓住了周邦彥詞的藝術特征，與王國維的美學思想也是一致的。王國維《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說：“茍其人格誠高，學問誠博，則雖無藝術上之天才者，其制作亦不失為古雅。……雖中智以下之人，不能創造優美及宏壯之物者，亦得由修養而有古雅之創造力。”周邦彥詞，在王國維的美學思想中屬于“古雅”美。

周邦彥“言情”之“工巧”，從《少年游》詞可窺一斑：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吹笙。低聲問： 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撇開種種傳聞不論，此詞實是寫一位妓女留客歇宿。上片寫冬夜閨閣對坐，下片紀言，幾筆勾畫出嬌媚多情的女子情態。特別是“馬滑霜濃”，鄭重殷勤。俞平伯謂這首詞“言中有景，景中有情。……述虛實之景復含情吐媚，姿態奇橫”。又如《滿江紅》之“枕痕一線紅生玉”，《蝶戀花》之“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都善于形容佳人睡起之妙，楚楚動人。

周邦彥詞“體物”之工巧，歷代為人稱道。宋人強煥《題周美成詞》贊其“模寫物態，曲盡其妙”。王國維稱賞《蘇幕遮》“葉上初陽干宿語，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能得荷花之神理。又如《丑奴兒·梅花》：

肌膚綽約真仙子，來伴冰霜，洗盡鉛黃，素面初無一點妝。尋花不用持銀燭，暗里聞香，零落池塘，分付余妍與壽陽。

能夠擺脫窠臼，獨辟蹊徑，詠梅形神兼備，有品有格。

周邦彥詞，善于采前人詩語，檃括入律，渾然天成。如《少年游》“并刀如水”四字，是檃括杜甫《戲題畫山水圖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兩句而成的;“吳鹽勝雪”四字，檃栝李白《梁園吟》“吳鹽如花皎白雪”句。《瑞龍吟》(章臺路)全詞是檃栝唐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翻舊曲而能別出新意。

周邦彥62歲時提舉大晟府，雖然時間僅一年，但與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增演慢曲，講究音律精美，對于詞樂的發展貢獻很大。陳振孫說他“長調尤善鋪敘，富艷精工”(《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南宋詞人大量制作慢詞，都是延續周邦彥的道路走下去的。周邦彥慢詞詞調遠多于柳永，且更為講究音律。《四庫全書總目·〈和清真詞〉提要》云：“邦彥妙解聲律，為詞家之冠。所制諸調，不獨音之平仄宜遵，即仄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所謂分析節度，深契微芒，故千里和詞，字字奉為標準。”因此王國維說他“創調之才多”，然而可遺憾的是，周邦彥詞題材狹窄，立意不高，在思想意旨上可稱道的不多，王國維也遺憾他“創意之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