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校】
手稿本,“忌用”作“最忌用”。
《二牖軒隨錄》選入此則。“忌用”作“最忌用”。
替代字,屬于常說的“語典”。詞起初是民間音樂,后又流行于歌臺舞榭,出于伶人之口,在宴酣酬酢間即興助樂,因此宜雅俗共賞,明白如話。早期的詞如唐五代北宋初的詞,確是少用替代字的。但隨著詞體的文人化、案頭化,詞人為了擺脫陳腐熟套,因奇見巧,于是替代字增多了。其中的一個關捩,就是北宋后期的周邦彥詞,用替代字明顯增多。
這就像詩歌一樣,漢魏詩歌是少用典故的,兩晉以后典故日益繁富,甚至“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所以鐘嶸《詩品序》詰難說:“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所謂的“補假”,就是用典,用“替代字”;“直尋”,是寓目輒書,不用“替代字”。但是后代的詩歌,特別是宋人詩和清代學宋詩,都喜歡用“替代字”,乃至袁枚《隨園詩話》卷九譏為“廋詞謎語,了無余味”。王國維的《人間詞》,語言清新明麗,較少用替代字。在理論上,他也反對用替代字。
但是問題不可絕對化,典故并非一概要不得,絕對禁止。詩詞貴隱貴曲,運用恰當的典故,除了具有新奇巧妙的效果外,還能夠豐富詩詞的意蘊,增強詩詞的形象性。古人并非一概否定典故的,只是認為不宜硬嵌,應該是“水中著鹽”,而不是水面浮油,更不是金屑迷眼。特別是若不當替代字看,意思可通;領會了其用替代字,意蘊更為悠遠,這就是達到用“替代字”的上乘功夫了。
就王國維所批評的周邦彥《解語花》之“桂華流瓦”來看,似乎也不宜輕易否定。《解語花》上片是周邦彥回憶都城元宵節“花市光相射”的情景。其中寫月云:“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用“桂華”代指月光。傳說月中有桂樹,古人詩詞常將“月”與“桂”聯系起來,如白居易《憶江南》“山寺月中尋桂子”。因此“月光照瓦”,也可以說“桂華流瓦”。但王國維說不該用替代字,不該用“桂華”代“月”。這是過于苛刻的。“桂華流瓦”四字,“桂華”比“月”更具有形象性,意蘊更豐富,易勾起人的聯想。吳小如先生《詩詞札叢》還進一步分析說:
更主要的卻是為下面“耿耿素娥欲下”一句作鋪墊。既然嫦娥翩翩欲下,她當然帶著女子特有的香氣,而嫦娥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香氣正應如桂花一般,因此這“桂華”二字就不是陳詞濫調了。
這個解釋是有道理的。詩詞貴隱曲朦朧,忌直露徑質。若直言說破,往往索然無味。若用替代字用得適當,就具有蘊藉含蓄之妙,特別是以具象可感、便于直觀的字面代替抽象的字面,效果更佳。當然若用之不當,則便成啞謎,流于晦澀。完全否定這種借代的修辭手法,則非確論。
詞本來是比詩更為俗俚、接近口語的一種體制,但是清代詞人多學南宋,在詞的文人化道路上越馳越遠,追求詞作的典雅深邃,多用替代字,王國維這里所論或許是有現實針對性的。他欣賞的是言情沁人心脾,寫景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的自然美,因此對“替代字”是排斥的。
王國維提及蘇軾譏嘲秦觀“小樓連苑,繡轂雕鞍”,見于《高齋詞話》、黃升《花庵詞選》等。《高齋詞話》載:
坡又問:“別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
揣度蘇軾本意,不是譏嘲秦觀用借代字,而是批評秦觀這兩句景象過于堆垛,雕飾過于繁縟。“小樓”和“連苑”,“繡轂”和“雕鞍”,都是重復堆垛景物;轂曰“繡”,鞍曰“雕”,都秾艷得化不開,這是溫庭筠詞的筆法。蘇軾自為詞“句句警拔,詩人之雄”(《與陳季常》),當然不喜歡這種秾艷堆垛的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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