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校】
手稿本,“尼采”,原作“德國尼采”,作者自行乙去“德國”二字。“身世之戚”,手稿本作“身世之感”。
這里引用尼采語,出自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卷之《誦讀與寫作》,現(xiàn)在通譯作:“一切寫作之物,我只喜愛作者用自己的心血寫成的。”后面尼采接著說:“用你的心血寫作罷: 你將知道心血便是精神。”尼采對于王國維早年思想的影響僅次于叔本華。如果撇開尼采的獨特哲學內(nèi)涵的話,可以將此句理解為: 文學是作家的泣血之嘔,是源于作家靈魂深處的叫喊。
王國維舉出詞史上兩個可以稱得上寫“血書”的詞人,是李煜和宋徽宗。李煜是南唐后主,成為趙宋的階下囚,最后被鴆殺。宋徽宗趙佶被金人擄去,過了九年的俘虜生活,死在五國城(今吉林省境內(nèi))。他們兩人的命運非常相似: 九五之尊,享盡人間繁華;國亡身滅,受盡常人無法體驗的屈辱;又具有超凡的知力,觀物彌深,感慨彌深。王國維批《詞辨》時曾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李煜和宋徽宗遭遇之“兇”,是蕓蕓眾生無法體會的,因此他們詞中的感慨比常人要深刻得多。但是兩人的境界還是有差異的。李煜存詞三十余首,多作于國破后,愁怨深廣,超越同時詞人;宋徽宗亡國以后在北地的詞,只有兩首,廣為傳唱的就是王國維提到的《燕山亭》。但是,宋徽宗在《燕山亭》里吟道:“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凄婉可憐,但還只是一己的“身世之戚”,不過他的身世遭際比普通人更為悲慘,感慨也更為沉痛而已。而李煜則不同。李煜透過切身遭際的世變,對于人生的悲劇有了更為深刻的體味;或者說,他將自己的不幸升華了,揭示出人類的普遍性悲劇,將被浮華遮掩的宇宙人生的悲劇本質(zhì)敞亮出來。如《菩薩蠻》:“人生愁恨何能免?”《相見歡》:“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種對“人間”悲劇性本質(zhì)的審視和叩問,已經(jīng)超越了一己之悲,直透生命的本源。所以王國維說:“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李煜詞對于生命悲劇本質(zhì)的揭示與宋徽宗僅道一己之悲戚,在境界層次上顯然是有大小之異的。王國維在《人間嗜好之研究》里說:
若夫真正之大詩人,則又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彼之著作,實為人類全體之喉舌,而讀者于此得聞其悲歡啼笑之聲,遂覺自己之勢力亦為之發(fā)揚而不能自已。
李煜后期詞中所寫,就是“人類之感情”;其著作,就是“人類全體之喉舌”。而徽宗尚不足以當此。
值得提出的是,王國維的《人間詞》,也多對“人間”悲劇的審視和叩問,在這一點上,他與李煜是同情的。也正是接受了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思想,王國維才能對李煜詞的精神內(nèi)涵具有超越一般人的體會。
這里需要談談前代論者對于李煜、趙佶詞的認識。清代如賀裳《皺水軒詞筌》、徐釚《詞苑叢談》等常將李后主和宋徽宗相提并論,但一般還是從傳統(tǒng)的“亡國之音哀以思”角度來作解釋的,李清照《詞論》談及李煜詞就說:“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另一種評論是責備帝王愛好小詞,荒淫誤國。據(jù)說宋兵圍城時李煜還在作長短句,上囚車前竟然作詞曰:
三十余年家國,數(shù)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慣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蒼惶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蘇軾就叱責說:“后主既為樊若水所賣,舉國與人,故當慟哭于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后行。顧乃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哉!”蘇軾的責備是有道理的,身為帝王,就應該為江山社稷、天下蒼生著想,不能沉湎于咿咿呀呀,毫無作為。陳叔寶、隋煬帝,又多了一個李后主,文采風流,可苦了百姓!但是,王國維不這么認為。1906年的《教育小言》里,他說:
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學家。何則?政治家與國民以物質(zhì)上利益,而文學家與以精神上之利益。物質(zhì)上之利益,一時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
文學家所志者,真理也,是天下萬世的真理,是人類永恒的福祉,“而政治家及實業(yè)家之事業(yè),其及于五世、十世者,希矣”(王國維《論哲學家與美術(shù)家之天職》)。從這種審美超功利文學觀出發(fā),王國維寬容了李煜作為一國之君的罪愆,而推尊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這種評價態(tài)度,此前有沈謙,他說:“李后主拙于治國,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面王。”(《填詞雜說》)其后有張伯駒。張氏《叢碧詞話》說:
后主與道君詞,都是由亡國換來。李唐、趙宋江山,今日何在?唯其詞真能使征馬踟躕,寒鳥不飛。千載而后,讀者猶哽咽憐嘆,雖亡國終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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