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窗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亂碧。”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
【校】
手稿本,“夢窗之詞,余得”作“夢窗之詞,吾得”。第二個“余”字作“亦”。
這一則屬于印象式的品評,是摘詞人自己的詞句來品評,且均嵌入詞人名號,雖為巧妙,然不免模糊籠統,須聯系其他相關論述方能領會其意。夢窗“凌亂”,大約就是張炎所謂“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的意思,上一則已作闡釋。這里且看王國維對張炎(號玉田)的品評:
朱子謂:“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人間詞話未刊手稿》)
白石尚有骨,玉田則一乞人耳。(眉批《詞辨》)
這里所謂“枯槁”,所謂“乞人”,與“玉老田荒”意思相近,即充滿嘆老嗟卑,充滿衰颯之氣。
雖然張炎詞有浮淺滑易之作,也有作品工于字面而顯得空洞,但是,他經歷過趙宋亡國和家世衰落,詞中多寄予著身世之感和亡國之恨。就拿這首《祝英臺近》來說,“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幾回聽得啼鵑,不如歸去,終不似舊時鸚鵡”,山河易主,滿目皆非,故國往事不可追懷,故而詞人心灰意冷,意緒消極悲痛,這種哀而思的“亡國之音”,是張炎詞的基本格調,也是其藝術魅力所在,往往能博得有著相似遭際的讀者的喜愛,并不能夠輕易地以“乞人”、“枯槁”、“玉老田荒”等品評一筆抹倒。當然,張炎只是蜷縮在一隅里作寒蛩之鳴,他并沒有上升到對人生、對命運問題的深邃洞察,思想境界并不高卓。但像王國維這樣的苛責,也難免唐突古人。
王國維對于張炎的貶抑,可能受到周濟的影響。在《人間詞話未刊手稿》里,他引錄周濟《詞辨》評論張炎詞所謂“終覺積谷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換意”等話,顯然是有所認同的。周濟、王國維對于張炎的貶抑更是直接針對清代詞壇之弊而故作矯枉過正之論。清代浙西詞派的創始者曹溶,就喜好張炎詞,并且還影響一時。朱彝尊給他的詞集作序說:“數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舂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先生。”(《靜惕堂詞序》)身為浙西詞派領袖的朱彝尊也喜好張炎,他《自題詞集》說:“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后來,錢裴仲《雨華盦詞話》又說:“樂笑翁(張炎之號)詞,清空一氣,轉折隨手,不為調縛。麗不雜,淡不泛,斯為圣乎。余談古人詞,唯心折于張、姜兩家而已。”晚清時也不乏學張炎者,王鵬運就曾于張炎《山中白云詞》下過一番工夫。然而在王國維看來,用工學南宋張炎等人,是“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人間詞話未刊稿》)。
上一篇: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
下一篇: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于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