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于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校】
手稿本,“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原作“而不隸一事,所用者只小玉雙成四代字”,作者自行刪改。“非隸事不辦”,原作“非隸事不能作”,作者自行改為“非隸事不可”。
“所隸之事”,《國粹學報》本作“所隸之字”,誤。
這一則是以白居易、吳偉業歌行相比較來進一步申述“不使隸事之句”的主張,所謂隸事,就是使用事典,堆砌故實。白居易的《長恨歌》敘寫帝王的纏綿悱惻、至死不渝的愛情悲劇,具有凄感頑艷的動人力量,王國維稱之為“壯采”。《長恨歌》中用事典的句子“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是寫楊貴妃出現在海上仙山,漢家使者讓小玉報信給貴妃身邊的侍女雙成。小玉,是吳王夫差的女兒;雙成,是傳說中西王母的侍女,兩個典故用在這里尤為貼切。
吳偉業的七言歌行,如《圓圓曲》、《琵琶行》一類,效法元稹、白居易的“長慶體”,在清初盛傳一時,甚至乾隆、嘉慶以后還有人效法吳偉業,作起長篇歌行,然均難以與吳偉業相抗。對于吳偉業的長篇歌行,王國維是欣賞的。在《致豹軒先生函》中他說:“梅村則專以使事為工。然梅村自有雄氣駿骨,遇白描處尤有深味,非如陳云伯輩,但以秀縟見長,有肉無骨也。”吳偉業長篇歌行,王國維稱賞的是有氣骨,白描處有深味;覺得有遺憾的是“專以使事為工”。據杜?!都郎僬矃枪摹份d,吳偉業曾自評其詩“鏤金錯彩,未到古人自然高妙之極地,疑其不足以傳”。所謂“鏤金錯彩”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使事太多。就拿《圓圓曲》來說,“鼎湖當日棄人間”,“鼎湖”用的是《史記·封禪書》的典故,這里指帝王之死;“可憐思婦樓頭柳”,化用王昌齡《閨怨》意;“一斛珠連萬斛愁”,用唐傳奇《梅妃傳》典故,等等,但《圓圓曲》總體上來說,并不滯塞板腐,依然具有長篇歌行宛轉流麗的特征,就是得益于白描處。趙翼《甌北詩話》說:“吳梅村好用書卷,而引用不當,往往意為詞累。……故梅村詩嫌其使典過繁,翻致膩滯。一遇白描處,即爽心豁目,情余于文”?!秷A圓曲》正是如此,典故滯膩,而白描清爽。
王國維這一則詞話,也是對吳偉業之大量用事典表示遺憾,并且將“不使隸事之句”的原則推廣到詞體中。傳統的詩詞理論并非絕對反對用故實,而是要求善于用事,用得靈妙。姜夔《白石道人詩說》提出:“僻事實用,熟事虛用,學有余而約以用之,善用事者也。”這不失為用事的一個原則。詞是一種更“通”于“俗”的詩體,且是當筵歌唱,需要明白如話,當即領悟,因此更不宜多使事、用僻事。辛棄疾詞多使事,劉克莊就有“掉書袋”之誚。但是“使隸事之句”的壞風氣在詞壇上有增無減。乃至李漁《窺詞管見》說“近日之詞”,“所不能盡除者,唯書本氣耳”。清代前期詞壇巨子朱彝尊的詞, 就多賣弄學問,堆砌典故,求深求僻。繼之者如厲鶚詞也拘攣補衲,不免晦澀奇僻,在清代詞壇上發生不良的影響。劉熙載《詞概》說:“詞中用事,貴無事障?!闭阄髟~派的“雅正”風格,很大程度上是靠“事障”支撐起來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反對用事典,顯然也是有著現實針對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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