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謂:“梅圣俞詩不是平淡,而是枯槁。”余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這條詞話也是批評張炎、周密的詞,批評的角度與“未刊稿”第三二條有所不同,前面是批評張、周二人的詞無句,這一條是批評他們詞境枯槁。
王國維也是先引用朱熹的話。朱熹原話是:“歐公大段推許梅圣俞所注《孫子》,看得來如何得似杜牧注底好,以此見歐公有不公處。或曰: ‘圣俞長于詩。’曰: 詩亦不得謂之好。或曰: ‘其詩亦平淡。’曰: 他不是平淡,乃是枯槁。”(《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朱熹指出,歐陽修過分推許梅堯臣,不夠公允。這不僅是指歐陽修對梅堯臣注《孫子》的成就抬得太高,不恰當(dāng),而且,他反駁梅堯臣“長于詩”、詩風(fēng)“平淡”的說法,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其實也是針對歐陽修的。歐陽修曾寫過一篇很有名的《梅圣俞詩集序》,文中流露對梅堯臣遭遇的深切同情,并高度評價他的詩歌,用“窮而后工”一語作為稱贊。歐陽修又在《六一詩話》將梅堯臣詩歌的風(fēng)格總結(jié)為,“覃思精微,以深遠(yuǎn)閑淡為意。”可見,上引《朱子語類》這段話都是針對歐陽修評梅堯臣而發(fā)的。朱熹表示,他不同意歐陽修意見,認(rèn)為梅堯臣的詩歌不見得好,也談不上平淡,只是枯槁而已。朱熹是一個有眼光的批評家,對文學(xué)發(fā)表了許多敏銳的意見,他批評梅堯臣的詩歌也有其一定依據(jù),因為梅堯臣有的詩歌確實寫得枯淡乃至枯槁。不過,平淡依然是梅堯臣詩歌顯著的風(fēng)格,如《東溪》:“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魯山山行》:“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都平淡而充滿了美。所以,歐陽修對梅堯臣詩歌風(fēng)格的總結(jié)大體是準(zhǔn)確的。其實,朱熹自己也承認(rèn)這點,他曾這樣說:“然歐公詩自好,所以他喜梅圣俞詩,蓋枯淡中有意思。”(《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枯淡”介乎于“平淡”與“枯槁”之間,它顯然是不同于被用作貶義詞的“枯槁”,而且朱熹自己又明明肯定梅堯臣能于“枯淡”風(fēng)格中包蘊(yùn)詩意,這與他前面的批評自相矛盾。應(yīng)該說,他后面這段話更有道理,也更加有說服力。
王國維借用朱熹“枯槁”一語,用作對張炎、周密詞的批評。“平淡”和“枯槁”都主要是與文采相對,指語言質(zhì)實樸素。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平淡”是指“質(zhì)”而能“綺”,“癯”而能“腴”的語言風(fēng)格;“枯槁”則是片面的質(zhì)直、瘦瘠、鄙野,缺乏豐足、悠遠(yuǎn)的內(nèi)涵和韻致。如果用蘇軾的話來形容,“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這可以比喻為是“平淡”,而“中邊皆枯”,無疑就是屬于“枯槁”(《評韓柳詩》)。或者也可以說,春蘭秋菊是“平淡”,衰草頹枝是“枯槁”。王國維欣賞“生香真色”般的詞(見“未刊稿”第二四條),“平淡”并不是他最肯定的風(fēng)格,遑論“枯槁”。宋人張镃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乃絢爛之極也。”(《仕學(xué)規(guī)范》卷三十二“作文”)這既說明了“平淡”與絢爛的區(qū)別,也說明了“平淡”與“枯槁”的區(qū)別。由此可知,“平淡”的主要特點是,老熟、高潔的內(nèi)涵與樸實、淡雅的語言相統(tǒng)一。張炎、周密填詞,雖然重視音律諧和,重視運用修辭手段,然而,他們的詞作辭采稍嫌寂淡,有些甚至顯得比較干澀,故王國維形容張炎詞“玉老田荒”(“初刊稿”第五十條),“荒老”即是“枯槁”的意思。
而且,王國維此處借用“枯槁”一詞,似乎主要還不是著重從語言層面對張炎、周密的作品進(jìn)行批評,而是偏重在詞的內(nèi)涵層面。在王國維看來,張炎、周密寫的詞大都感情蒼白、含義淡薄,讀后咀嚼不出什么味。他用“枯槁”批評他們的詞,主要正是針對這一點。于是,“枯槁”就相當(dāng)于“貧瘠”、“單薄”的同義語,它是偏重于指文學(xué)作品的含義和情愫,這與朱熹用“枯槁”批評梅堯臣詩歌主要指其語言成分,又不盡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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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自憐詩酒瘦,難應(yīng)接,許多春色.”“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