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
為問西風因底怨?百轉千回,苦要情絲斷。葉葉飄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遠。
陣陣寒鴉飛影亂,總趁斜陽,誰肯還留戀?夢里鵝黃拖錦線,春光難借寒蟬喚。
這是一首歌詠“衰柳”的詞,揣摹詞中聲口、旨趣,似純以衰柳的內心獨白出之,凄婉深郁,更其感人。
開篇劈頭詰問:“為問西風因底怨?百轉千回,苦要情絲斷。”沖天怨苦直向西風噴發。“西風”,即秋風。“因底”,為何。“情絲”,以人的綿綿情思比喻柳樹的絲絲柔條。柳絲往往維系著人的情感,宋吳文英《風入松》詞就有“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的佳句;而以情絲喻柳條,賦柳條以人的情思,更覺柔美。衰敗的楊柳仰天叩問:秋風啊秋風,究竟為了什么,你要如此怨恨我楊柳啊?千百次地回旋肆虐,狂吹亂舞,苦苦地要將我柔柔的情絲折斷?秋風無情,不但摧殘楊柳的軀干,而且折磨楊柳的精魂——折斷它深沉纏綿的情思。摧殘的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葉葉飄零”,片片柳葉都飄零殆盡。
接著兩句“葉葉飄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遠”,就傾吐了楊柳遭受創傷后的怨情。“回塘”,環曲的池塘。柳葉片片飄零,隨風遠去,那回環曲折的池塘——柳樹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宋賀鑄《踏莎行》詞有“楊柳回塘”語),此刻,早就如天涯般遙遠。“都不管”,直白飄零異處的柳葉無人關心,無人撫慰,無人憐惜的心境,突出它對身世的哀傷和對故地的思念。
過片三句“陣陣寒鴉飛影亂,總趁斜陽,誰肯還留戀”,由夕陽寒鴉的亂飛,發抒柳樹孤寂的感喟。“寒鴉”,秋天的烏鴉。楊柳本是棲鴉之處,每當夕陽西下,烏鴉總愛棲息在柳蔭中。然而,如今秋來柳衰,寒鴉已不愿在此棲宿。眼前,陣陣寒鴉飛掠而過,總是趁著夕陽的余輝,另覓寄宿的處所,毫無留戀的意思。“陣陣”,謂寒鴉亂飛的頻仍。“影亂”,謂鴉群飛離的急切。“誰肯還留戀”,指斥寒鴉的勢利和背棄,逗露衰柳無可挽回的頹敗命運,一種深切的悲憫、孤獨和無奈之情也在不言之中。
結拍兩句“夢里鵝黃拖錦線,春光難借寒蟬喚”,用夢里虛幻的韶光襯托現實的春色難再,無限悲慨流溢在字里行間。“鵝黃”,指嫩黃的新柳。王安石《半山即事》詩有“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語。“寒蟬”,秋天的蟬。《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寒蟬鳴。”只有在夢境中,柳樹才能重見春日絲絲嫩黃的柔條低低垂下,仿佛拖曳著一條條美麗的錦絲線。然而,冷酷的現實又使它清醒地認識到,美妙的春光是難以憑借秋日的寒蟬喚回的。夢幻與現實的強烈反差,揭示了希望的徹底破滅。
此詞作于清順治末年,正值南明行將覆滅之時。因而理解時,當如近代詞家葉恭綽論其《摸魚兒》(東洲桃浪)詞所提示的:“故國之思,體兼《騷》、《辯》。船山詞言皆有物,與并時批風抹露者迥殊,知此方可以言詞旨。”(《廣篋中詞》)明乎此,方可深入詞心,體味詞旨。詞題為“衰柳”,實以秋日衰敗的柳樹象征搖搖欲墜的南明永歷王朝,寄托盛衰興亡的感慨。倘了解詞人曾效力南明抗清,又因言事不納辭歸的經歷,就不難理解詞的上片何以用肅殺的西風隱喻南明衰亡的動因,而下片以寒鴉辭別柳樹比喻國勢垂危之際分崩離析的情狀,永歷立朝之初的好景,直如曇花一現,只能在夢中追憶,朝臣除了如寒蟬一般發出凄切的哀鳴之外,全無正確的斗爭策略,根本不能指望他們一挽南明衰亡的頹勢。全篇以比興出之,句句寫柳,百轉千回,婉麗蘊藉,不愧是“詠物詞中的上乘”(龍榆生《讀船山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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