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晉

圖書一室。香暖垂簾密。花滿翠壺熏研席。睡覺滿窗晴日。

手寒不了殘棋。篝香細(xì)勘唐碑。無酒無詩情緒，欲梅欲雪天時。

這是首閑適詞。與唐代多寫賞名花飲美酒之樂的閑適詩不同，它寫出的是宋人一種清雅的書齋生活韻味。

“圖書一室。”讀起句便頗有點(diǎn)耳目一新之感。詞境是室內(nèi)，但并非《花間集》詞中見慣的涂金鋪翠的閨房，而是環(huán)堵皆書的書齋。“香暖垂簾密。”兩句連讀，書齋里圖書幾案羅列枕藉之狀，垂簾密掩溫馨安謐之感，全出。垂簾密，暗示時值隆冬天寒，那何來香、暖？莫非紅巾翠袖生爐添香？非也。“花滿翠壺熏研席。睡覺滿窗晴日。”原來，翠瓷壺中滿插鮮花，花氣飄逸硯席之間，所以香。冬日陽光滿灑窗戶，一時只覺滿室生春，所以暖。寒天花香，舍梅花莫屬，這又暗以梅花意象為詞境平添了一份幽雅芳潔的意味。兩用滿字，極寫花香之愜意，冬日之可愛，宜乎詞人高臥醒來了。

“手寒不了殘棋。”原來一枕高臥直至滿窗晴日，是因?yàn)樽蛞罐钠逄怼Ｗ蛞罐钠澹瑲埦治词铡＝癯饋恚蝗云錃垺Ｒ馑撇涣肆酥炙屏粝禄匚丁Ｈ欢徽f此意，只說手寒，語極閑婉。“篝香細(xì)勘唐碑。”殘棋未了，生上香爐，鋪開硯席，詞人坐下來勘讀唐碑。下一細(xì)字，足見興致盎然，全神貫注，隱然學(xué)人風(fēng)度。詞人周晉之子周密，著《齊東野語》(卷十二)記：晉“冥搜極討，不憚勞費(fèi)，凡有書四萬二千馀卷，及三代以來金石之刻一千五百馀種，庋置‘書種’、‘志雅’二堂，日事校讎。”可知本句辭非虛設(shè)。不過，玩全幅詞情，又可知勘唐碑這雅事之于書齋主人(境中之人)，與其說是意在學(xué)術(shù)，毋寧說是樂得其中一份樂趣。坐擁書巢，溫馨宜人，夜則弈棋，晝則讀碑，真雍容嫻雅之至。詞人心情如之何？“無酒無詩情緒。”從來詩酒不分家，而飲酒賦詩，自須高興佳致。詞人自道無此情緒，語極平淡。其實(shí)未必盡然，尚有下邊結(jié)筆一句。“欲梅欲雪天時。”結(jié)句以景語對上句作了不答之答。上言滿窗晴日，此言欲雪天時，何故？原來冬日放晴，陽光短暫；一天之內(nèi)，晴而復(fù)陰，也是有的。周清真《曝日》詩云：“冬曦如村釀，奇溫止須臾。行行正須此，戀戀忽已無。”清真詞《紅林檎近》(風(fēng)雪驚初霽)既云“步屐晴正好”，又云“對前山橫素，愁云變色，放杯同覓高處看”，可證。又，上言花滿翠壺熏研席，既舍梅莫屬，此又言欲梅欲雪天時，又是何故？此則頗耐尋思。南宋陳詠《全芳備祖》前集卷一梅花部引范成大《梅譜》云：“早梅冬至前已開，故得‘早’名。要非風(fēng)土之正。杜子美(《江梅》)云：‘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后多。’惟冬春之交正是花時耳。”可以想見，花滿翠壺之梅，乃“梅蕊臘前破”之早梅，而欲梅欲雪天時，正謂“梅花年后多”之花時將近矣。結(jié)句實(shí)啟示著梅花怒放盛開于雪天雪地，蔚然而為香雪海之奇觀，境界已從書齋推向大自然。從來梅、雪這兩姊妹，與詩人結(jié)下不解之勝緣。當(dāng)大自然欲梅欲雪之日，正詩人欲詩欲酒之時呵。詞人佳興暗已萌動欲發(fā)，卻不說有此情緒，只說欲梅欲雪天時，一結(jié)韻味有余，妙在對偶之外得之。語極隱秀之致。實(shí)際上，詞人生活氛圍本充滿詩意，即令他未曾飲酒，也應(yīng)常若微醺了。體味全詞可知。

此詞以圖書一室之境，發(fā)舒淡雅清逸之致，似少經(jīng)人道。詞的背景，乃是宋代文化在社會生活中廣闊深入的發(fā)展。詞中，圖書、翠瓷、硯席、棋局、唐碑等名物(不同于花間詞中鸞鏡、畫屏、繡羅襦、流蘇帳等)，及其所構(gòu)成之境，境中之主人，都反映著宋代文化之背景。聯(lián)想李清照《金石錄后序》中歸來堂的賭書潑茶，陸放翁《臨安春雨初霽》詩中深巷小樓的“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xì)乳戲分茶”，不難想見宋代文人的日常生活，浸潤在藝術(shù)文化氛圍中。此詞雖無關(guān)重大主題，但自具自足一種藝術(shù)化的生活之美，還是能給人以陶冶性靈之益。

此詞用筆、造境均很講究。論其用筆則疏、密兼濟(jì)，清、麗相融。上片筆觸頗感麗密。圖書之滿室，插花之滿壺，花香之滿屋，晴日之滿窗，筆致較密。香、暖、花、熏、翠壺、晴日，筆致較麗。但下片筆觸則極為輕淡。不了殘棋，無詩無酒，欲梅欲雪，皆輕描淡寫，便將上片麗密之感溶化開來。由濃而淡，層層輕染，更見韻致之清雅。論其造境則以小見大，別具神理。詞中造境是在室內(nèi)，境界本不大。可是上片收以滿窗晴日、虛室生白的意象，下片結(jié)以欲梅欲雪天時的描寫，一再把小小書齋與隆冬將春的天地相連通，便覺得書齋、人心同天地自然常相往來，境界又很大，使人為之意遠(yuǎn)神怡。營造意境，講究以小見大，人心與大自然相通，這正是中國藝術(shù)文化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