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鑄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有宋一代,詩壇是個“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愛情的花朵,幾乎都開放在詞的園林里。而宋詞中所吟詠的愛情,又幾乎是清一色的婚外之戀——文士和妓女們的卿卿我我,言及夫妻伉儷之情的作品微乎其微。究其原因,殆為封建社會講究門當戶對,并不以性愛為婚姻的第一要義之故。但是,先結婚后談戀愛,在長期同甘共苦的生活中培養出濃郁情感的例子總還是有的。謂予不信,請看賀鑄為其妻趙氏夫人所作的這首悼亡詞。
詞人一生屈居下僚,經濟上不很寬裕,其詩集中嘆貧之辭斑斑可見,宋程俱《賀公墓志銘》和葉夢得《賀鑄傳》里也都有相應的記載。而趙夫人雖是皇族公爵家的千金小姐,但嫁給詞人后卻能夠不憚勞苦,勤儉持家,且對丈夫十分體貼,因此夫妻感情甚篤。哲宗元符元年(1098)六月后至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九月前,詞人為母親服喪,停官閑居蘇州,中間曾于元符三年(1100)冬北上過一次。趙夫人很可能就去世于詞人北行之前,而本篇則作于北行返后。漢枚乘《七發》載龍門有桐,其根半死半生,斫以制琴,聲音為天下之至悲。故唐李嶠《天官崔侍郎夫人吳氏挽歌》曰:“琴哀半死桐。”賀鑄以“半死桐”題篇,正取其悼亡之意以寄托深沉的哀思。
本篇起二句用賦,直抒胸臆。“閶門”是蘇州城西門。詞人回到蘇州,一想起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已長眠地下,不禁悲從中來,只覺得一切都不順心,遂脫口而出道:“重過閶門萬事非”。接以“同來何事不同歸”一問,問得十分奇怪——趙夫人又何嘗愿意先詞人而去呢?實則文學往往是講“情”而不講“理”的,極“無理”之辭,正是極“有情”之語。作者撕肝裂肺的哀毀,已然全部包含在這淚盡繼之以血的一聲呼天搶地之中了。
三、四兩句轉而用比。唐孟郊《列女操》云:“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賀詞即以這連理樹的半死、雙棲鳥的失伴來象征自己的喪偶。“清霜”二字,以秋天霜降后梧桐枝葉凋零,生意索然,比喻妻子死后自己也垂垂老矣。“頭白”二字一語雙關,鴛鴦頭上有白毛(李商隱《石城》詩:“鴛鴦兩白頭。”),而詞人此時已屆五十,也到了滿頭青絲漸成雪的年齡。這兩句很形象、很藝術地刻畫出了作者本人的孤獨和凄涼。
宋孫光憲《北夢瑣言》記江淮間名娼徐月英送別情人詩云:“惆悵人間萬事違,兩人同去一人歸。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鴛鴦相背飛。”又宋趙令畤《侯鯖錄》載:蔡確丞相謫新州,有一侍妾相從,善彈琵琶。又豢養一只鸚鵡,能言語。蔡確每喚此妾,即叩響板,鸚鵡便為之傳呼。妾死后,一日誤觸響板,鸚鵡猶傳言。蔡大慟,得病不起。曾有詩云:“鸚鵡言猶在,琵琶事已非。傷心瘴江水,同渡不同歸。”賀詞上闋,明顯是從徐月英、蔡確二詩中奪胎而出。然而徐、蔡二詩今已湮沒無聞,賀詞卻成為千古絕唱。原因何在?發人深思。筆者以為,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賀鑄有著更高的藝術才華,因而能夠點石成金,“掇拾人所遺棄,少加隱括,皆為新奇”(葉夢得《賀鑄傳》評賀詞語);而另一方面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我們不能不承認,賀詞中所傾注著的感情較之上述二詩更為悲痛與深沉。七言四句已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負荷了,于是乃益以下闋五句,進一步加以申訴。
過片“原上草,露初晞”六字,承上啟下,亦比亦興。漢樂府喪歌《薤露》曰:“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賀詞本此。用原草之露初晞暗指夫人的新歿,是為比,緊接上片,與“梧桐”二句共同構成“博喻”;同時,原草晞露又是荒郊墳場應有的景象,是為興,有它導夫先路,下文“新垅”二字的出現就不顯得突兀。
以后三句重又回復到賦體。因言“新垅”,順勢化用陶淵明《歸田園居》五首其四“徘徊丘垅間,依依昔人居”詩意,牽出“舊棲”。下文即很自然地轉入到自己在“舊棲”中的長夜不眠之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這是全詞的最高潮,也是全詞中最感人的兩句。詞人二十九歲時在磁州(今河北磁縣一帶)都作院(管理軍器制造的機構)供職時曾寫過一首《問內》詩:“庚伏厭蒸暑,細君弄針縷。烏綈百結裘,茹繭加彌補。勞問‘汝何為,經營特先期?’‘婦功乃我職,一日安敢隳?嘗聞古俚語,君子毋見嗤。癭女將有行,始求燃艾醫。須衣待僵凍,何異斯人癡?蕉葛此時好,冰霜非所宜。’”說的是妻子早在大伏天就忙著給自己補裰冬天穿的破衣服了。問她為何如此性急,她卻振振有詞地說出一番道理:俗傳古時候有個人臨到女兒快出嫁了,才去請大夫醫治姑娘頸上的腫瘤。冰天雪地等衣服穿時再來縫縫補補,豈不是也一樣的傻么?全詩通過一件生活小事引出夫妻間的一段對話,活脫脫地寫出了妻子的賢慧與勤勞,寫出了伉儷之愛的溫馨。糟糠夫妻,情逾金石,無怪乎詞人當此雨叩窗欞,一燈如豆,空床輾轉之際,最最不能忘懷的就是妻子“挑燈夜補衣”的純樸形象!全詞到此戛然而止,就把這哀惋凄絕的一幕深深地楔入了千萬讀者的心扉,鐵石人也不容不潸然淚下了。
在文學史上,賀鑄的這首悼亡詞是和晉潘岳《悼亡》三首、唐元稹《遣悲懷》三首、宋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等同題材作品并傳不朽的。它們同以真摯、沉痛見稱,俱有永恒的魅力。但是,如果細細地從思想性和藝術性兩方面來分析,似乎還可以論短長。就藝術而言,潘詩為五古,渾厚拙樸是其所善,稍不足者略嫌鋪張,一題洋洋灑灑數百言,長歌之號咷,反不及唏聲之抽咽更能哀感頑艷;元詩為七律,形式易得板滯,其作情氣深婉,讀來不覺雕琢,已屬難能可貴,但總不能盡去痕跡,臻于化境;蘇、賀二篇得力于詞體長在言情,樣式上先沾了光,故爾更見回腸蕩氣;而蘇詞三、四、五、七言交錯,一唱三嘆,又較基本為七言句式的賀詞更勝一籌。從思想內容來看,元詩、賀詞反映出了他們夫婦之間患難與共、甘苦同嘗的感情基礎,這一要素,恰恰是潘、蘇的作品中所缺少的;元詩其一云:“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回憶貧賤夫妻當時情事,真切動人,可惜末尾“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二句庸俗,損傷了全詩的格調;而賀詞結句不惟有聲徹天,有淚徹泉,情趣也遠比元詩來得純潔,宜其為冠。要之,蘇、賀二詞長于潘、元之詩,堪稱古代悼亡篇章中的雙璧。論藝術性蘇詞差勝,評思想性賀作稍優,“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宋盧梅坡《雪梅》詩)!
〔注〕梧桐半死:晉崔豹《古今注·草木》:“合歡樹,似梧桐。枝葉繁,互相交結。”則所謂“合歡樹”似即連理梧桐。古詩文中例以“梧桐半死”比喻喪偶。唐劉肅《大唐新語》載安定公主初嫁王同皎,同皎死,復嫁崔銑。后夏侯鍤論此事,有“公主初昔降婚,梧桐半死”語。又,白居易《為薛臺悼亡》詩:“半死梧桐老病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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