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白居易
樂天既老,又病風,乃錄家事,會經費,去長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綽綽有歌舞態,善唱《楊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聞洛下。籍在經費中,將放之。馬有駱者,駔壯駿穩,乘之亦有年。籍在長物中,將鬻之。圉人牽馬出門,馬驤首反顧一鳴,聲音間,似知去而旋戀者。素聞馬嘶,慘然立且拜,婉孌有辭,辭畢涕下。予聞素言,亦愍默不能對。且命回勒反袂,飲素酒,自飲一杯,快吟數十聲。聲成文,文無定句,句隨吟之短長也,凡二百三十五言。噫!予非圣達,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來攪情,情動不可柅,因自哂,題其篇曰“不能忘情吟”。
——《白居易集》
白居易是坦率的。他在這篇《不能忘情吟》序中,坦然承認自己不能忘情于心愛之物。這種心態,當是他久經官場傾軋、倦于人事之后的一種心理折射。
白居易有姬樊素、小蠻,白氏對她們二人是很鐘情的,曾有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樂天自忖年事已高,自己又退閑學佛,欲去長物、屏聲色,但這僅僅是他一時心血來潮之念。有意思的是,即使在寫與愛姬樊素與愛騎惜別之情時,白氏也花了不少筆墨寫此一人一馬的好處。既是主人公如此心愛之物,欲棄之當然是很難的。所以,從“將鬻之”到和樊素與坐騎難分難舍,又到不能去之,這種種情景的描寫。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別致的是,他不寫自己心里如何不舍,卻寫樊素的拜陳其辭、愛騎的慘然而嘶。這番筆墨便決定了必然會有的結果——不忍去之。
說白居易坦率,倒不在于承認自己“不能忘情”,而在于說自己“不至于不及情者”,即不是一個不懂感情的人。對于己之所愛而不能忘情之情則人皆有之,而“不至于不及情”則是對自己不能忘情卻努力想做到“忘情”、終于因稟性所制而始終不能忘情。這其中包含了一個曾經想“忘情”,即摒棄一切世事羈絆的過程,歸結點“不能忘情”恰恰證明了白居易對自己所有這些努力以及努力最終歸于徒勞的坦然。這一點,人們似乎沒有注意到。盡管白氏晚年自標曠達,盡管有人說這種曠達是假象,但一篇《不能忘情吟》,白居易不是回答了這個問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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