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經濟形態和商人謀略·平準書》鑒賞
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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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上即位數歲,漢興七十馀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馀貨財。京師之錢累①巨萬,貫朽而不可校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③,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④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⑤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⑥犯法,先行義而后絀⑦恥辱焉。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⑧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⑨于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⑩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
自是之后,嚴助、朱買臣等招來(11)東甌,事(12)兩越,江淮之間蕭然煩費(13)矣。唐蒙、司馬相如開路西南夷,鑿山通道千馀里,以廣(14)巴蜀,巴蜀之民罷(15)焉。彭吳賈滅朝鮮,置滄海之郡,則燕齊之間靡然發動。及王恢設謀(16)馬邑,匈奴絕和親,侵擾北邊,兵連而不解,天下苦其勞,而干戈日滋。行者赍(17),居者送(18),中外騷擾而相奉(19),百姓撫(20)獘以巧(21)法,財賂衰秏而不贍(22)。入物者補官,出貨者除罪,選舉陵遲(23),廉恥相冒(24),武力進用,法嚴令具。興利之臣自此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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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賈以幣之變,多積貨逐利。于是公卿言:“郡國頗被(25)菑害,貧民無產業者,募徙廣饒之地。陛下損(26)膳省用,出禁錢以振(27)元元,寬貸賦,而民不齊(28)出于南畝,商賈滋眾。貧者畜積無有,皆仰(29)縣官。異時算(30)軺車賈人緡錢皆有差(31),請算如故。諸賈人末作貰貸賣買,居邑稽(32)諸物,及商以取利者,雖無市籍,各以其物自占(33),率(34)緡錢二千而一算。諸作有租及鑄,率緡錢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邊騎士,軺車以一算;商賈人軺車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35),戍邊一歲,沒入緡錢。有能告者,以其半畀(36)之。賈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屬,皆無得籍(37)名田,以便農。敢犯令,沒入田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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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明年,元封元年,卜式貶(38)秩為太子太傅。而桑弘羊為治粟都尉,領(39)大農,盡代僅筦天下鹽鐵。弘羊以諸官各自市(40),相與爭,物故騰躍,而天下賦輸或不償(41)其僦費,乃請置大農部丞數十人,分部主(42)郡國,各往往縣置均輸鹽鐵官,令遠方各以其物貴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而相灌輸(43)。置平準于京師,都受天下委輸(44)。召工官治車諸器,皆仰給大農。大農之諸官盡籠(45)天下之貨物,貴即賣之,賤則買之。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踴。故抑(46)天下物,名曰“平準”。天子以為然,許之。于是天子北至朔方,東到太山,巡海上,并(47)北邊以歸。所過賞賜,用帛百馀萬匹,錢金以巨萬計,皆取足大農。
弘羊又請令吏得入粟補官,及罪人贖罪。令民能入粟甘泉各有差,以復(48)終身,不告緡。他郡各輸急處,而諸農各致(49)粟,山東漕益(50)歲六百萬石。一歲之中,太倉、甘泉倉滿。邊馀谷諸物均輸帛五百萬匹。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于是弘羊賜爵左庶長,黃金再百斤焉。
是歲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縣官當食租衣稅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販物求利。亨(51)弘羊,天乃雨。”
太史公曰:農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龜貝金錢刀布之幣興焉。所從來久遠,自高辛氏之前尚(52)矣,靡(53)得而記云。故《書》道唐虞之際,《詩》述殷周之世,安寧則長庠序,先本絀末,以禮義防于利;事變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禹貢》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納職(54)焉。湯武承獘易變,使民不倦,各兢兢(55)所以為治,而稍(56)陵遲衰微。齊桓公用管仲之謀,通輕重之權,徼(57)山海之業,以朝諸侯,用區區之齊顯成霸名。魏用李克,盡地力,為強君。自是以后,天下爭于戰國,貴(58)詐力而賤仁義,先富有而后推讓。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萬,而貧者或不厭糟糠;有國強者或并群小以臣(59)諸侯,而弱國或絕祀而滅世。以至于秦,卒并海內。虞夏之幣,金為三品,或黃,或白,或赤;或錢,或布,或刀,或龜貝。及至秦,中(60)一國之幣為二等,黃金以溢名,為上幣;銅錢識(61)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然各隨時而輕重無常。于是外攘夷狄,內興功業,海內之士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古者嘗(62)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上,猶自以為不足也。無異故云,事勢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注釋〕 ①累:重。②校:計算。③因:承接。④儐:通“擯”,排斥。⑤居:擔任。⑥重:重視。⑦絀:通“黜”,摒棄。⑧役:占有。⑨斷:專斷。⑩僭:僭越。(11)來:歸順。(12)事:從事。(13)費:消耗。(14)廣:擴大。(15)罷:通“疲”。(16)謀:謀取。(17)赍:攜帶衣食。(18)送:運送。(19)奉:供養。(20)抏:消除棱角。(21)巧:偽詐。(22)贍:充足。(23)陵遲:衰敗。(24)冒:蒙混。(25)被:遭受。(26)損:減少。(27)振:同“賑”。(28)齊:全。(29)仰:依賴。(30)算:征稅。(31)差:等級。(32)稽:囤積。(33)占:估計。(34)率:一律。(35)悉:全。(36)畀:給予。(37)籍:登記。(38)貶:貶謫。(39)領:兼任。(40)市:買賣。(41)償:抵償。(42)主:主管。(43)灌輸:交流。(44)委輸:運輸。(45)籠:控制。(46)抑:壓制。(47)并:通“傍”,沿著。(48)復:免徭役。(49)致:運送。(50)益:增加。(51)亨:同“烹”。(52)尚:久遠。(53)靡:無。(54)納職:進貢。(55)兢兢:努力。(56)稍:逐漸。(57)徼:求取。(58)貴:看重。(59)臣:臣服。(60)中:均分。(61)識:標識。(62)嘗:曾經。
鑒賞:
平準書是《史記》八書中的最后一篇,也是中國古代最早的專門記載社會經濟發展史的著作,主要記載了漢初至漢武帝時一百多年間的社會經濟的發展和財政狀況以及經濟政策和貨幣制度的變革。當時所有財經政策變革的目的,最后都聚焦到了“平準”即控制市場、調節物價這一核心點上,故司馬遷直接以“平準”作為本篇的篇名。
文章先從秦末講起,經過漢興七十余年的努力,武帝初年達到了富庶繁華的社會經濟景象。“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馀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司馬遷如此生動的描述和渲染,實為譏諷武帝中后期國計民生凋敝而埋下伏筆。
盛極而衰,物極必反,緊接著司馬遷筆鋒逆轉,這片大好的經濟形勢在漢武帝中后期卻被破壞了。由于漢武帝好大喜功,黷武開邊、窮奢極欲、大肆興作,以及興修水利,救荒賑災,富豪奸商壟斷商品、囤積居奇等行為,民生逐漸凋敝,國家財政入不敷出。閱至此處,讀者自然而然地會和司馬遷一樣,掩卷遐思文景之治之由與武帝經濟凋敝之因:經濟到底應該是自由放任還是人為擺布。
為改變財政窘迫局面,漢武帝開始重用興利之臣,國家財經政策因而發生系列變化。財經政策具體變革有改革幣制、算緡告緡、鹽鐵官營專賣、賣官鬻爵、財貨抵罪等,當然,以上所述的財經政策都是圍繞著“平準”即控制市場、調控物價這一核心目的的,其效果到底如何呢? 在司馬遷看來,這些政策大多只是使政府獲得了短時的利益,卻未從根本上使得國家經濟形勢好轉,甚至還摧殘了商人和商業經濟的發展。
從整體上來看,對“平準”起到重要作用、對后世也有最大影響的是桑弘羊推出的“均輸”政策。何謂“均輸”?實質是以國家行商賈之事:過去,“通貨物”、“賤買貴賣”是商賈之事,現在則收歸國有了;商賈“賤買貴賣”是為了從中謀取利潤,而“平準”的“賤買貴賣”同樣是為了從中謀取利潤,只不過,商賈為“私”,“平準”為“公”。終武帝一代,桑弘羊出于為國家、為君上的動機,忠心耿耿,聚斂資財以增強國力,為武帝屢敗匈奴、多次出巡、打通西域、開發西南等奠立了雄厚的物質基礎。而司馬遷認為,治國之道,富民為始,民富才是國家政治的根本和基礎。在《平準書》中,他通過卜式之言,含蓄地表達自己對“均輸”實質的看法——“是歲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縣官當食租衣稅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販物求利。亨(烹)弘羊,天乃雨。’”實際上桑弘羊為國聚財、與民爭利的做法,至今依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
《平準書》表面上看似一篇編年敘事之文,寫作風格與正面立論、敘議結合的《貨殖列傳》迥然不同,實際上《平準書》卻是寓理于事,理在事中。大段地敘事鋪陳,在其背后隱藏著司馬遷對這些歷史經濟事件、改革舉措的思想傾向。讀者要從字里行間,仔細地尋找表現司馬遷經濟思想的“微言大義”。
從司馬遷載錄卜式關于均輸和攻擊桑弘羊的言論,讀者不難發現事實上是太史公在表達他自己的傾向。司馬遷不贊成國家對經濟生活的專制干預,主張自由放任,聽其自然發展,故對桑弘羊的平準政策態度上是有所保留的。《平準書》的問世,為后代史書載有專門記述經濟活動的專篇提供了一個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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