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七夕”是一個美好而又充滿神話色彩的節日。杜牧《七夕》詩云:“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相傳這天夜晚(陰歷七月初七)是分居銀河兩側的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會的日子。織女是織造云錦的巧手,所以,這天夜晚,天空的云彩特別好看。舊時風俗,少女們要于此夜陳設瓜果,朝天禮拜,向織女“乞巧”。這個漢魏以來就流傳著的美麗神話,引起了古往今來多少詩人的詠嘆。其中能長久地膾炙人口,傳誦不衰的絕唱,則要推秦少游這首《鵲橋仙》了。
詞一開始即寫“臥看牽牛織女星”時初秋夜空美景:“纖云弄巧”,輕柔多姿的云彩,變化出許多優美巧妙的圖案,顯示出織女的手藝真是精巧無倫啊!可是,這樣美好的人兒,卻不能與自己心愛的人共同過美好的生活。“飛星傳恨”,那些閃亮的星星仿佛都在傳遞著他們的離愁別恨,正在飛馳長空。這兩句寫云,寫星星,都具有人的情意,那“纖云”著意“弄巧”,似乎為這對愛侶的團聚而高興;而“飛星”也在為他們傳情遞意而奔忙,這種寫法可謂“化景物為情思”了。
接著寫織女渡銀河。《古詩十九首》云:“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盈盈一水間”,近在咫尺,似乎連對方的神情語態都宛然在目。這里,秦觀卻寫道:“銀漢迢迢暗渡”,以“迢迢”二字形容銀河的遼闊,牛女相距之遙遠。這樣一改,感情深沉了,突出了相思之苦。迢迢銀河水,把兩個相愛的人隔開,相見多么不容易!“暗渡”二字既點“七夕”題意,同時緊扣一個“恨”字,他們踽踽宵行,千里迢迢來相會,那深情摯意真像長河秋水源遠流長啊!
按說接下來就是寫牛女相會的場面了。可是高明的詞人不作實寫,卻宕開筆墨,以富有感情色彩的議論贊嘆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一對久別的情侶在金風玉露之夜,在碧落銀河之畔相會了,這是多么美好幸福的時刻,天上一次相逢,就抵得上人間千遍萬遍呀!詞人熱情歌頌了一種理想的圣潔而永恒的愛情。“金風玉露”用李商隱《辛未七夕》詩:“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遞作佳期。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用以描寫七夕相會的時節風光,同時還另有深意,詞人把這次珍貴的相會,映襯于金風玉露、冰清玉潔的背景之下,顯示出這對愛侶心靈的高尚純潔。
“相見時難別亦難”,以上寫“佳期相會”,下面便是“依依惜別”。“柔情似水”,那兩情相會的情意啊,就像悠悠無聲的流水,是那樣的溫柔纏綿。而一夕佳期竟然像夢幻一般倏然而逝,才相見又分離,怎不令人心碎!“柔情似水”,“似水”照應“銀漢迢迢”,即景設喻,十分自然。“佳期如夢”,除言相會時間之短,還寫出愛侶相會時的復雜心情。平日他倆只有夢中相見,此時真的相會,卻又“乍見翻疑夢”了!“忍顧鵲橋歸路”,轉寫分離,剛剛借以相會的鵲橋,轉瞬間又成了和愛人分別的歸路。不說不忍離去,卻說怎忍看鵲橋歸路,婉轉語意中,含有無限惜別之情,含有無限辛酸眼淚。
作者寫這幾句詞,似乎他的感情已和詞中主人公融成一片,進入“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化境了。回顧佳期幽會,疑真疑假,似夢似幻,及至鵲橋言別,戀戀之情,已至于極。詞筆至此忽又空際轉身,爆發出高亢的音響:“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擲地作金石聲的警句,使全篇為之一振。
“多情自古傷離別”,固然是人之常情,而秦觀這兩句詞卻揭示了愛情的真諦:愛情要經得起長久分離的考驗,只要能彼此真誠相愛,即使終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情趣可貴得多。這兩句又是感情色彩很濃的議論,它與上片的議論遙相呼應,也與上片同樣結構,敘事和議論相間,從而形成全篇聯綿起伏的情致。而更可貴的是:詞的命意超絕。正如明人沈際飛評曰:“(世人詠)七夕,往往以雙星會少離多為恨,而此詞獨謂情長不在朝暮,化朽腐為神奇!”誠然,這種正確的戀愛觀,這種高尚的精神境界,遠遠超過了古代同類作品,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就全篇而言,這首寫神話故事的詞,句句是天上,句句寫雙星,而又句句寫人間,句句寫人情,天人合一,成為千古抒情絕唱。其抒情,悲哀中有歡樂,歡樂中有悲哀,悲歡離合,起伏跌宕。詞中有寫景,有抒情,有議論,虛實兼顧,融情、景、理于一爐。有趣的是,婉約詞家在寫作上常以議論為病,而今作為婉約派大師的秦少游,直接在這篇名作中抒發了議論:“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些自由流暢的句子,近于散文,卻更顯得婉約蘊藉,余味盎然。這說明議論運用得好,也能贏得極好的藝術效果的。(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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