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一篇小令,才共六句,好似一幅圖畫,并且還有對話,并且還交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可能是現(xiàn)代的電影藝術(shù)才能勝任的一種“鏡頭”表現(xiàn)法,然而它卻實實在在是九百年前的一位女詞人自“編”自“演”的作品,不謂之奇跡,又將謂之何哉?
她上來先交待原委,或者叫“背景”,說是昨宵雨狂風(fēng)猛。疏,正寫疏放疏狂,而非通常的稀疏義。當(dāng)此芳春,名花正好,偏那風(fēng)雨就來逼迫了,心緒如潮,不得入睡,只有借酒消憂一法,賴以排遣。酒吃得多了,覺也睡得濃了。——覺醒來,天已大亮。但昨夜之心情,未為夢隔,擁衾未起,便要詢問意中懸懸之事。這時,她已聽得外間的侍女收拾房屋,啟戶卷簾,一日之計已在開始。便急忙問她:海棠花怎么樣了?侍女看了一看,笑回道:“還好還好,一夜又是風(fēng)又是雨,可海棠一點兒沒動!”女主人聽了,嘆道:“傻瓜孩子,你可知道什么!你再細看——難道看不出那紅的見少,綠的見多了嗎!?”
以上我先作了“今譯”。今譯的目的只為看清詞人用了多少字,寫了多少句,說了多少事,而我為說清同樣的內(nèi)容,又是用了多少字,寫了多少句!
《蓼園詞選》對易安此篇下過幾句評語,他說:“短幅中藏?zé)o數(shù)曲折,自是圣于詞者。”這話極是。所謂曲折,我則叫它做層次。一首六句的小令,竟有如許多的層次,句句折,筆筆換,如游名園,一步一境,嘆為奇絕!說是如圖如畫,而神情口吻,又畫所難到,——不得已,我仍然只好將它來與電影比喻。
她寫自夜及曉,沒有一個字呆寫“經(jīng)歷”,只用濃睡殘酒以為搭橋渡水之妙著。然后一個“卷簾”,即便點破日曙天明,何等巧妙?然而,問她卷簾之人,所問何事?一字不言,卻于答話中“透露”出海棠的“問題”。我不禁聯(lián)想到,晚唐杜牧之,寫到“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他一不說問道于何人,二不言答者有何語,卻只于下句才“透露”出被問者是牧童小友,而答話的內(nèi)容是以“遙指”的姿式來表達的!兩者異曲而同工,何其巧妙神似乃爾?
末后,還須體會:詞人如此惜花,為花悲喜,為花醒醉,為花憎風(fēng)恨雨,所以者何?風(fēng)雨葬花,如葬美人,如葬芳春,凡一切美的事物年華,都在此一痛惜情懷之內(nèi)。倘不如此,又何以識得古代閨秀文學(xué)家李易安?又何以識得中華民族的詩詞文學(xu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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