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水龍吟牡丹》詠牡丹詩鑒賞

王沂孫

曉寒慵揭珠簾，牡丹院落花開未。玉闌干畔，柳絲一把，和風(fēng)半倚。國色微酣，天香乍染，扶春不起。自真妃舞罷，謫仙賦后，繁華夢，如流水。池館家家芳事。記當(dāng)時、買栽無地。爭如一朵，幽人獨對，水邊竹際，把酒花前，剩拼醉了，醒來還醉。怕洛中春色，匆匆又入，杜鵑聲里。

南宋末期詞人，大都生于亡國之際，身受亡國之痛。他們或托物以寓意，或隱約以陳詞。此期作家都半循入細膩的詠物寓意的“寄托”之路，不敢也不能有明顯的激憤呼號。他們雕飾字句，以纖麗為工，致力新語，奇巧為妙。而在其間，則隱藏著深刻的難言之痛。在鑄美詞造雋語的后面，其實是具有更深、更厚、更沉痛的悲苦。詞人王沂孫與蔣捷、周密、張炎為其時四大家。

此詞王沂孫借牡丹以嘆亡國之恨，發(fā)遺世悲慨，抒故國之情。僅微旨及之，言而不盡。“《詞選》云：‘碧山詠物諸篇，并有君國之憂。’自是確論。讀碧山詞者，不得不兼時勢言之，亦是定理。”(《白雨齋詞話》)此語可為讀碧山詞之導(dǎo)言。

詞上片描繪牡丹嬌容麗姿，借唐宮遺恨抒心中之感慨。“曉寒慵揭珠簾，牡丹院落花開未。”清晨，牡丹主人睜開朦朧惺松的雙眼，懶洋洋卷起珠簾步出內(nèi)室，徑直走向牡丹庭院，看看牡丹花開了沒有。主人公清晨曉寒即起身探看，可謂對牡丹關(guān)切之至。此二句既描寫了主人公的早起之舉，也為下文景物描寫作了鋪墊，以下景物均由主人公醒目所及。“玉闌干畔，柳絲一把，和風(fēng)半倚。”詞人在此處為牡丹設(shè)置背景。玉石欄干旁邊，柳條低垂，一束柳絲，被和煦春風(fēng)輕輕托起，半斜半倚。“國色微酣，天香乍染，扶春不起。”詞人至此才正面描繪牡丹形態(tài)。只見牡丹如同小憩微酣中的美女，清香四溢，低首側(cè)睡于柳絮之下，天生麗質(zhì)，純樸溫柔，嬌憨之態(tài)，惹人愛憐。牡丹原是我國著名傳統(tǒng)花卉，它花肥色艷，姿態(tài)優(yōu)美，有“花中之王”美稱，它雍容華貴的形態(tài)象征著美好與幸福，因而這超逸萬卉的牡丹被稱為“國色”、“天香”。碧山在此用擬人之筆就其花碩色鮮、富貴之態(tài)作了逼真的描畫。既表現(xiàn)了牡丹的特征，更繪畫牡丹婀娜多姿、美容嬌態(tài)之神韻。使人自然地聯(lián)想起白居易《長恨歌》中的楊貴妃：“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寥寥幾筆便維紗維肖地勾畫出牡丹的美貌與神態(tài)。“自真妃舞罷，謫仙賦后，繁華夢，如流水。”真妃即楊玉環(huán)，號太真，初為玄宗之子壽王瑁之妃，后被玄宗冊封貴妃，深得寵愛。 真妃聰明美麗，曉音律，能歌善舞。《長恨歌》曰：“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fēng)飄處處聞。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謫仙”謂李白。《新唐書·李白傳》：天寶初，李白“往見賀知章，知章見其文，嘆曰：‘子謫仙人也。’”唐玄宗時，宮苑牡丹盛開，玄宗同楊貴妃在沉香亭賞花，命李白作《清平調(diào)》詞三首。其一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其詞將美人與牡丹交織描寫，通過比喻與烘托著力表現(xiàn)和頌揚貴妃之貌美。然而，“繁華夢，如流水。”“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白居易《長恨歌》)玄宗的享樂荒政終于導(dǎo)致安史亂起，在赴蜀途中六軍發(fā)難，玄宗被迫命楊貴妃自縊于馬嵬坡前。真是春夢如流水，一去而不復(fù)返，“此恨綿綿無絕期。”碧山寫玄宗而指宋朝，玄宗的荒淫誤國也正是南宋朝廷的寫照。

在詞的下闋，詞人詠花自悼，嘆帝業(yè)與春光俱逝。“池館家家芳事。記當(dāng)時，買栽無地。”歐陽修在贊美洛陽牡丹的詩中寫道：“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北宋時期，達官貴人、文人學(xué)士紛紛在洛陽修建府第別墅，爭相辟筑花園，為夸富斗艷而雇花匠培植各種牡丹。“洛陽春日最繁華，紅綠蔭中十萬家。誰道鮮花如錦繡，人將錦繡學(xué)群花。”從司馬光的詩中可以看出洛陽當(dāng)時種植牡丹之盛況，如同碧山筆下“池館家家芳事。”眾人事花是“家家芳事”，“買栽無地”;而詞人透過世俗，獨具慧眼，主張賞花“爭如一朵，幽人獨對，水邊竹際。”只有在幽靜清雅的溪岸竹旁，靜心一人觀賞牡丹才為有益。此六句雖寫植花賞花，而實言宋末政事。宋末朝廷重臣紛紛爭權(quán)奪利，紙醉金迷，聲色犬馬，貪圖享樂，實為國家禍患。只有“幽人獨對，水邊竹際”那樣清醒明智，認識民族危機，以君國危亡為念，廉政愛民，積極抗金，才會于國有補。這“幽人獨對，水邊竹際”之句，使人聯(lián)想到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在這里表現(xiàn)的是擺脫世俗、超然物外的清高孤傲的思想感情;而詞人是濁世兀立，目光深邃，時時以君國社稷為念，無國則無家，可謂站高看遠。雖然詞人高瞻遠矚，洞若觀火，但終究勢單力薄，眾醉盈廷，獨醒何補，故詠花以自悼：“把酒花前，剩拚醉了，醒來還醉。”只有借酒澆愁，醉醒還醉，憂愁之極。詞人不為一時“家家芳事”之繁華春色所迷惑，而是惶恐擔(dān)心：“怕洛中春色，匆匆又入，杜鵑聲里。”瞻望國家前程，憂慮京洛春光雖好，白雁南來，帝業(yè)共春光俱逝，江山淪亡，生靈涂炭。杜鵑聲聲“不如歸去”予人以警策。詞人只能如此微旨及之，不說盡耳。

細讀此詞，可知碧山以君國為念，“纏綿忠愛”，借牡丹而詠國事，家國安危，縈系于心，可見詞人之懷抱。

此詞以擬人之筆寫牡丹神態(tài)面目，花人合一，生動形象，形貌逼真，神形兼?zhèn)洌芍^妙筆。詠物詞當(dāng)“物物而不物于物。”又“不即不離。”碧山在此詞中正是寫花憂國，借牡丹而寄托心事，寫花卉而抒發(fā)懷抱。故《白雨齋詞話》言道：“碧山《水龍吟》諸篇，感慨至深。”“感寓中出以《騷》《雅》之筆，入人自深。”詞中比喻和用典，生動而妥貼。尾句心理描寫誠摯感人，借杜鵑聲寄以惶恐之心，委婉含蓄。誠如《白雨齋詞話》所言：“讀碧山詞，須息心靜氣沈吟數(shù)過，其味乃出，”此為經(jīng)驗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