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說幾首詠菊詩
菊花是象征秋季的花,也是經常出現在詩人筆下的花。歷代寫菊花的詩,多到不可勝計。又因為農歷九月九日重陽節正是觀賞菊花的時候,多數詠重陽的詩也都要寫到菊花。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寫史湘雲和薛寶釵兩人在燈下商議舉行菊花詩社,共同出了十二個詩題。按她們排列的順序,第一個是《憶菊》,二是《話菊》,三是《種菊》,四是《對菊》,五是《供菊》,六是《詠菊》,七是《畫菊》,八是《問菊》,九是《簪菊》,十是《菊影》,十一是《菊夢》,最后一個是《殘菊》。第二天,湘雲在大觀園里的藕香榭,請大家吃螃蟹,席上公布了詩題。寶釵、寶玉、湘雲、黛玉、探春五人搶先認題,共寫了十二首七言律詩。其中,經眾人品評,列為魁首的是黛玉的《詠菊》。全詩是: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這首詩,第一聯寫詩人整天被擺脫不掉的創作欲望所侵擾,情不自禁地繞著竹籬、靠著山石來尋章覓句。第二、第三兩聯寫詩句的秀麗和詩篇中所表達的因秋天而觸發的情思;同時,這四句中的“蘊秀”、“噙香”、“素怨”、“秋心”,也是寫菊花的色香和情態的。末聯以陶淵明曾對菊花加以品評來贊美詩人的高雅和菊花的高雅。從整首詩來說,始終緊扣詩題,句句都是寫“詠菊”,而字面上沒有出現一個“菊”字,構思新巧,辭句也很工切。但是,應當指出,在中國文學史上,曹雪芹雖然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卻不是一位偉大的詩人。這首借書中林黛玉的名字寫的詩,在古人寫菊花的詩里,算不上是上乘之作。曹雪芹大概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在寫到李紈、寶玉極口稱贊這首詩時,又借黛玉之口,指出這首詩的毛病是“傷于纖巧”,也就是說,寫得過于雕琢,詩意不渾成,境界欠高遠。
黛玉寫“詠菊”,上推到陶淵明。其實,如果再往上推,最早寫菊的詩人并不是陶淵明。屈原的《離騷》里就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句子,來表明自己的操守,也顯示了菊花的高潔。漢武帝的《秋風辭》里也有“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的句子,用蘭花、菊花來比喻“佳人”,寄托詩人的懷念和遐思。當然,菊花之得到歷代詩人的青睞,那不能不說與陶淵明之特別喜愛菊花有關,而重陽之與菊花聯在一起,雖然不從陶淵明開始,卻也與他有關系。據《南史·陶潛傳》記載,陶淵明“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逢(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歸”。
古人喜歡采摘菊花泡酒,傳說喝了菊花酒可以延年益壽。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詩中,就有兩首寫到采摘菊花。第七首的頭四句是: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詩的第一句贊美菊花的姿色;第二句寫采摘帶有露水的花朵;第三句寫用菊花泡酒;第四句寫賞菊、采菊,又飲菊花酒,使自己逃世的心情更加高遠了。這四句詩在陶淵明寫菊花的詩中還不是最受人推重的,被推為千古名句的是第五首里的四句: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這四句詩,平淡自然,語言淺近,而意境深遠,韻味悠長,寫出了詩人在采菊花時與外界景物悠然心會的那樣一個意與景渾、我與物會的境界。元代詩人元好問在他的《論詩絕句》里稱贊陶淵明的詩說:“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陶淵明的這些詠菊的詩句,正是從“真淳”中給人以美感、顯示其藝術魅力的。從詩句中,可以看到詩人的心性、胸襟、品格,讀來只覺詩人的沖淡高遠的情懷與菊花的幽淡高潔的氣質是融為一體的。回過頭來再看前面介紹的《紅樓夢》中林黛玉寫的那首《詠菊》詩,在對照之下,就更感到堂廡不夠大,格韻不夠高,缺乏像陶詩這樣的天然美和真淳美。
有些版本的《陶淵明集》收錄了一首《問來使》詩,開頭四句是:
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
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
這幾句詩也是平平寫出,淡淡著墨,看似信手拈來,隨意發問,而平淡中令人感到情意洋溢。與這幾句詩同一機軸的有陳朝詩人江總的一首《于長安歸還揚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賦韻》:
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
故鄉籬下菊,今日幾花開?
陶淵明的詩是在外地作客,因故鄉來人而詢問舊居窗下菊花的生長狀況;江總的詩是在南歸途中,因逢重陽節而遙想故園籬下菊花的開放情景。兩詩在寫法上都是托物寄意,把詩人懷念故鄉的人、故鄉的事、故鄉的一草一木的情意,寄托在菊花上面,為菊花染上濃厚的感情色彩,使人感到詩人心里想的、筆下寫的既是菊花,又不僅是菊花。字里行間,含意無窮;詩篇之外,馀味不盡。這類寫菊花的詩,比那些為詠菊花而詠菊花的詩,是高出一籌的。
唐代詩人岑參有首《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詩: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這首詩是在“安史之亂”期間寫的,這時唐代都城長安為叛軍所占領,還沒有收復。詩的第一句寫強打精神,想去登高,點出節令和詩人的心情;第二句反用前面談到的王弘派人送酒給陶淵明的故事;后兩句與陶淵明詩和江總詩的運思相似,都是想到了故園的菊花。這也是一首托物寄意的詩,但在關懷菊花,思念故鄉感情中,又滲進去了憂國傷時的感情,其寄慨就更復雜、更深遠了。
菊花有一個最值得詩人贊美的特性:它不與春花爭艷,不與夏花競榮,在深秋花木凋零的時候,挺然獨秀,不畏風霜。對此,唐代詩人韋應物在一首《效陶彭澤》詩中贊美說:“霜露悴百草,時菊獨妍華。”明代詩人高啟在一首《晚香軒》詩中也說:“不畏風霜向晚欺,獨開眾卉已凋時。”這種傲霜的性格,正像人的氣節和操守之可貴,而中國知識分子是歷來重視節操的;所以詩人寫菊花時往往在這一點上著眼下筆,不刻意描畫它的色相美、外在美,而重點揭示它的品質美、內在美。宋代詩人陸游在一首《晚菊》詩中,更把菊花比作“志士”:
蒲柳如懦夫,望秋已凋黃;
菊花如志士,過時有馀香。
他又在一首因讀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這兩句話而有感的詩中,把菊花比作“端人”:“菊花如端人,獨立凌冰霜。……高情守幽貞,大節凜介剛。”詩人常賦予菊花以人格,稱頌他經受得起考驗,堅貞自守,大節凜然。
宋代名相韓琦曾于重陽佳節在后園宴請他的屬官,席上做了一首《九日水閣》詩。前半首是:“池館隳摧古榭荒,此延嘉客會重陽。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香。”這里,詩人寓自己的操守和抱負于所詠的菊花之中,使詩筆下的菊花帶有我的色彩,亦物亦我,亦花亦人,從而把詩歌中的詠物與言志合而為一,使詩篇更有耐人尋繹的思想容量和藝術深度。
宋代詩人王安石有一首《殘菊》詩。前兩句是:“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據蔡絛《西清詩話》記載,歐陽修見這句詩后,加以嘲笑,也寫了兩句詩:“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看。”王安石聽了,曾用《離騷》中也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句子來辯解。但后人又指出,這句楚辭里的“落”字,應當解釋為開始的“始”,“落英”并不是指飄落的花瓣,而是指初生的花朵。這些爭議,是一則有關詩歌創作的佳話。其實,如史正志的《菊譜后序》所說:菊花有的落瓣,有的不落瓣;花瓣密結的品種,一般枯死在枝上,是不落瓣的。這樣一個特性,也常常得到詩人的贊美,被看成是堅守晚節,至死不渝的象征。宋遺民鄭思肖有首《寒菊》詩,就是贊頌菊花的這一品德的。全詩是:
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鄭思肖是一位有民族氣節的詩人。他在南宋亡后,隱居蘇州,平時坐和睡都向著南方,表示不忘故國。這首詩是一首托喻詩,是用“寒菊”比喻自己的遭遇和操守,用“北風”比喻從北方侵入南方的元軍。詩中寫的是寒菊的形象,其實是詩人的自我寫照,特別是后兩句,在語氣上講得斬金截鐵,有力地表達了詩人的剛強和忠貞。這兩句詩可能是從宋代女詩人朱淑真的一首詩移植過來的。朱淑真那首詩題為《黃花》,也是一首詠殘菊詩。全詩是:
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由能愛此工。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鄭思肖的后兩句詩與朱淑真的后兩句在字句上大同小異,但聯系詩人的身世,聯系整首詩來看,當然以鄭詩所寄托的思想有更大的意義,有更深的內涵。
最后,再介紹一首唐代詩人孟浩然的名篇,題目是《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這首詩只是平鋪直敘,不事渲染地寫出了一次到鄉間作客的情景,而詩中所展現的田家生活,情味無窮,令人神往。應當說,這不是一首寫重陽、詠菊花的詩,但它把重陽和菊花保留在詩篇之外,成為篇外味、畫外景。這就更引起讀者對重陽和菊花的美好想象。在這一點上,也可以說,它是一首更有藝術誘惑力的寫重陽和菊花的詩。
從以上這些古人詠菊花的詩篇,讀者可以得到不少思想啟示和藝術啟示,也可以更好地來欣賞和品評菊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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